翌日,严辞镜离府后,还在暗暗后怕昨日对语方知说的谎话。
他奉旨进京述职根本不用上朝,说进宫为二皇子温书都比说上朝有说服力,好在语方知没有问什么。
他连杜松都没有带,只着不起眼的常服,天刚亮就出门了。
此时城门刚开,他是第一批出城的人。
清晨露重,湿泥弄脏鞋履和衣角,百姓都走得秀气,唯有严辞镜健步如飞,丝毫没管袍角的污渍。
苍山下的草皮被烧得发黑,严辞镜走过,鞋底又沾上黑泥,黑泥很滑,他上台阶的时候还滑了一跤,快手扶住身侧的歪脖树才稳住身形。
手心被树枝刮出了血痕。
涌出的血珠连成一串落地,像是严辞镜从昨日就连绵未绝的担忧。
夏长嬴就住在山腰上,是否平安?
昨日有人说苍山山腰处的雪还没化尽,大火不会往上蔓延,可严辞镜一路上去,快到了山腰,放眼望去的柏树杉树还是同山下的一样焦黑狰狞,没有一点往日茂盛青葱的模样。
那两间草屋呢?屋里的先生呢?
严辞镜昨日没有机会来苍山看,如今越过烧黑的桃林时,又怕了。
害怕终是抵不过悲切,远远看见烧秃的屋檐后,严辞镜一声带着哭腔的“先生”几乎响彻云霄。
烧断的大树压垮了房屋,房中炭盆还没烧完,腊肉都还剩半截。
“先生!”
严辞镜心高高悬着,跑进灶房,不见人,又往屋后绕
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唯有屋后白砖铺就的坟包依旧干净。
严辞镜跪地磕头:“求求你,看在先生多年伴在你身侧的份上,求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虞!”
“先生是好人,不该丧命于此,可我前后都找过了,没有先生的踪影,我知道他不会离开很久,求求你告诉我,先生到底在哪里?”
神也好,鬼也好,青天白日岂会显灵?严辞镜环顾四周,没见一丝线索,仰头望去,长空中一抹轻飘飘的絮状卷云又能说明什么?
严辞镜喃喃:“大火从山脚起,先生不能往下跑,唯有山顶水云寺……”
“多谢前辈指点!”
严辞镜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往山上跑去。
夏长嬴曾说过水云寺的僧人会下山同他聊天解闷,他会不会去了水云寺?
苍山起火,今日香客甚少,没人拦路,严辞镜却急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师父,请问水云寺昨日可有收留外人?”
扫地僧摇头:“施主,水云寺不收留外人的。”
严辞镜情急之下抓住小僧的手臂,追问:“那逃难的人呢?可有在寺中躲灾的外人?”
“躲灾的香客昨日俱已下山。”
“不可能!”严辞镜抓着小僧,眼睛红了一圈,“求师父再问问!许是还有人没走……”
小僧挣脱不得,苦了脸,唤:“国师,您看……”
严辞镜回头,看见净澈面沉如水的模样,更觉心中绞痛难忍:“国师——”
“跟上来。”
净澈一身素色长衫,转身时袍角不沾一丝灰尘,淡漠,更冷漠,连给严辞镜希望的时候,都不露一丝悲喜。
在他面前,严辞镜觉得自己是个莽撞急躁之人,有些羞愧,原本只敢远远地跟着,但他是真心担忧夏长嬴,又碎步追上去。
净澈像是不知道他的踟蹰,又像是心知肚明,懒得点破。
还是上次的长廊,地上映的竹林树影位置都没变,严辞镜这次没有分神去细想没来由的熟悉感,他跟着净澈绕过藏经阁。
“先生!”
严辞镜惊叫着跑进小屋中,跪在夏长嬴膝前,无声流泪。
夏长嬴哭笑不得,摸摸他的脑袋,“我没事,水云寺的僧人带我进寺避灾,这两日吃好睡好,还长了二两肉。”
严辞镜跪着,已经不哭了,还攥着夏长嬴的衣袖不放。
夏长嬴心软嘴硬:“怎的还像个孩子?”
严辞镜还嘴:“先生就好了吗?为何还要僧人带你?为何不是你自己上山避灾?”
“先生若是有事,惊平该如何自处?”
夏长嬴被斥还有心情说笑:“屋后棺椁现成,要真没了,把我葬在那里就好。”
一对上严辞镜那双满是红丝的眼睛,夏长嬴就收敛了,但丧气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劝严辞镜都木着脸,最后夏长嬴实在没办法,求助的眼光投向屋外的净澈。
净澈低垂眼眸,道:“该用膳了,摆桌罢。”
严辞镜这才肯起来,帮着摆桌用膳。
虽是净澈说的用膳,但他并没有留下,留足了空间时间给师生二人说话。
严辞镜将起火的来龙去脉说了,夏长嬴听了点点头,说魏成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国寺下都敢放火,实在可怕。
叮嘱:“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近日一定会有所行动,你量力周旋,不要逞能。”
严辞镜边帮夏长嬴布菜边点头,又问:“两处草屋已经毁尽,不如先生下山与我同住?”
夏长嬴用筷子敲严辞镜的碗,催他吃饭,道:“净澈留我,我暂且在寺中住着,这里也隐蔽,你想来随时都能来。”
严辞镜点头,小口小口地吃。
等严辞镜走后,净澈来了,带来药膏。
夏长嬴抖了抖袖口,露出缠着绷带的手背,吃力地单手换药。
净澈站在门边,袖手旁观,冷道:“如若贫僧没有派人去接你,你打算守墓守到死吗?”
夏长嬴莞尔:“是啊。”
“主子,我一路跟着严大人上了苍山,在山腰处发现坍塌的草屋两间,屋里只有一个男子的痕迹,但碗筷等一应用具成双,没看见人,严大人很是伤怀。”
“随后我随严大人去了水云寺,严大人被僧人带走,我想跟上去,但被扫地僧发觉,只敢在寺外等候,严大人出寺的时候心情不错,想是人已经找到了。”
小五问:“主子,要不要我趁夜去寺中探探?”
语方知摇头:“不必查了。”
若是严辞镜自己被跟踪了,定会觉得不适,该适可而止了,语方知相信严辞镜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你去吧。”语方知让小五离开,转身出了包厢,下了楼,掌柜将语方知要的青枣奉上。
到了严府,杜松迎语方知进去,说是严大人在房里更衣,语方知吩咐杜松去洗枣后,穿过正堂往院里走。
严府的小院不似语家气派,但入春后冒头的绒绒小草也可爱,语方知没舍得踩,卵石小路他是飞掠过去的,直飞进卧房中。
严辞镜正在榻上看书,听见动静抬头,微微一笑,说了句你来了,那沉静模样跟平时无二。
语方知挨着他坐下,揽着他问:“朝堂上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严辞镜合上书,点头,反问:“你觉得如何?”
语方知只怔了一瞬,便将打探道的讯息和盘托出:“魏成在堂上为禁军邀功,说火灾发现得及时,禁军用湿土灭火法守住城门和城外五县,死伤不多。”
严辞镜点了点头。
语方知继续说:“张少秋说此次大火是人为,请皇上下令彻查,而后刑部杨训领命,府衙协同,彻查苍山失火一案。”
严辞镜道:“张少秋在替魏成铺路?杨训本就是魏成的人,到时案件结果如何,还不是魏成说了算?”
语方知摇头:“张少秋应该不会这么蠢,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严辞镜:“近日我多去魏府走动,若是能知道杨训的办案方向,就大概能猜到张少秋在打什么主意了。”
又是以身犯险,语方知沉默着,握住了严辞镜的手,严辞镜缩着手躲开,主动抱住了语方知,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眼下的乌青夺目,语方知一早就看见了,想着他昨夜到底为了谁彻夜难眠,语方知亲了亲严辞镜的发顶,试探地问道:“今日过得如何?”
不提皇宫,不提二皇子,也不提朝堂,他想着哪怕严辞镜暗示他一句也好,在苍山上跪地磕头,在破屋前痛哭,就算透露一点也好。
但严辞镜让他失望了。
“二皇子还是那般厌学,我颇为无奈,许是我讲课乏味无趣,二皇子不爱听。”
弯眉勾眼地笑,还配合着无奈地叹气,演得真好,语方知也配合得好,笑骂一句二皇子不懂珍惜老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聊得严辞镜困了,靠着语方知的肩膀睡着。
睡时还噙着抹笑,想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了,梦里梦外都见到了。
语方知从小毯中托出严辞镜的右手,暗骂,藏什么?是怕他知道这伤是为谁受的么?
语方知轻轻将靠着自己的严辞镜放下,替他盖好被子后离开。
恰逢杜松端着洗好青枣进来,语方知带他出门,吩咐他去找纱布和伤药来。
回屋等着,语方知看见屏风上挂着严辞镜换下来的衣服和鞋子。
衣服袖口、袍角全是污渍,鞋侧也沾满污泥,若是平时,语方知定是要嘲上一句泥娃娃,可他现在没心情。
他满脑都在想,严辞镜瞒他藏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