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潜不愧上过阵、杀过敌的人,说一不二不是说着玩玩的。
挑着长枪把闹事厉害的三个恶徒给打了出来,带来的官兵拿着刀,将其余难民团团围住。
“江陵经历过涝灾、疫灾,城中最为难之时,曾多次往周边的州府去信,没有一个州府回信帮忙,全靠城中自救,江陵城才没有落到灭城的地步!”
“江陵城百废待兴,栖流所也刚经历完一场浩劫,本将大可以效仿睦州的做法,镇守城门,还有城西破口处,一个流民都不放入!”
“知府严大人连日筹划,才想出法子安置你们,还请来圣手唐大夫给你们治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有人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滚蛋!”
“拆帐篷,打人?”何潜踹翻那三个恶徒,“江陵城接纳流民,不接纳恶徒!”
何潜好久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就差将闹事的人军法处置。
语方知远远看着,笑着对严辞镜说:“这种事,还得何潜来,大人太过温和。”
严辞镜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我也不曾想过流民会有诸多不满。”
语方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大人良善,旁人未必就会领情。”
严辞镜怅然道:“此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是没有语方知和何潜出手,他自己受些轻伤也就罢了,若真的连累了好心的唐霜,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的愧疚和懊悔,语方知当然心知肚明,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心疼。
“若是当初疫灾起在睦州,睦州知府求请严大人出手相救,严大人该如何?”
严辞镜毫不犹豫:“那势必要救的!”
语方知笑:“严大人体察民情的时候,没听过城里的百姓怎么说的么?严大人是好官,严大人是大恩人,还有什么?让我想想……”
严辞镜笑了,眉间的愁云散去,抿着唇笑:“果真?”
“严大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想过百姓会怎么想么?你带人修渠,开官仓救人,以身犯险身染疫病,兴土木,桩桩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
语方知贴着严辞镜的耳朵:“我也看在眼里的,私下时常赞叹,我看上的真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好言软语哄得严辞镜难以招架,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越来越膨胀的难为情和无措,他眼神飘远,指着何潜:“我、我先去问问情况。”
“去吧,不必特意同我报备的。”
严辞镜觑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潜已经“安抚”好了流民,三个数之内,不愿意留下的,可以自行离开,留下的,必须听从安排。
结果是,没有任何人离开。
那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何潜指挥岳钧山带人守着这群流民,让他们自己收拾残局,需要医治的,自己来找唐霜。
见过流民暴起有多可怕后,何潜没敢让流民接近唐霜。
老幼妇孺还好,其余的,全是由官兵原地按着,让唐霜诊治,体热咳嗽的就给些药丸,跌打肿痛的要上药包扎,唐霜不上手,官兵来,都是上阵杀敌过的,什么伤不会收拾?就是手脚没轻没重了些,上药弄得像上刑,呜哇叫成一片。
严辞镜看见唐霜闲下来了,就去道歉。
唐霜也等着他,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扳过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还好,严大人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
严辞镜歉疚:“下次还是让其他大夫来吧。”
唐霜摇摇头:“我是知道跟着严大人不会出事,我才来的。”
严辞镜不解,唐霜也不解释,低着头整理药箱,含糊道:“严大人总有贵人相助,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严辞镜久久沉默着,唐霜盖好药箱,抬眼看去,淡笑道:“严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是,”严辞镜看周围没人,道,“此前一直想问,但苦于没有找到机会。”
唐霜:“大人请讲。”
严辞镜:“我想问一味药。”
“请说。”
严辞镜犹疑道:“确切来说,不是一味药,应该是一种香。”
唐霜:“香气也可入药,大人可还记得外观气味?”
严辞镜终于将长久藏于心的秘密说了出来:“香片状似树皮,略弯,紫黑色,燃之便有淡红烟雾,能使人昏沉失智,言行无状。”
当日黑鹰逼他吃下的糕点中,混着蒙汗药,被抗进屋中时,他并未完全昏迷,而是眼睁睁看着,黑鹰将香片扔进了熏炉中。
唐霜想了会,道:“寻常香片色浅,严大人说烟雾淡红……可是返魂?”
“返魂?”严辞镜道。
唐霜点头:“寻常香片能入药,返魂香却不行,多用在闺阁之中,严大人见过?”
“嗯?”严辞镜道,“上回在药铺见过。”
唐霜道:“返魂香原来自北域国度,取自该地独有的雪鹿,自北境战事一起,商路也断了,严大人看到的应该只是仿品,效果远不如返魂。”
原来那日在街上见到的,只是仿品,严辞镜又问:“那返魂……可有化解之法?”
这边严辞镜在跟唐霜说话,那边的语方知远远看着。
确保严辞镜没受伤后,语方知,起起落落的心终于能放下,一放松,右手虎口处就火辣辣地疼。
甩鞭子的时候可丝毫没省力,他的虎口也被磨得血肉模糊,不过他不在意,他满心都在想着严辞镜刚才的笑。
似乎严辞镜真的接纳他了。
是昨晚留下的白玉起了作用?
语方知心情还算愉悦,还跟着官兵清理残局了。
说是清理残局,只是明面上好听的说法,语大少爷哪能亲自动手?
“碎瓷片,赶紧捡了,要不然晚上滚一身血。”
“非得闹,早上刚收拾好就给弄乱,最后还不是你们自己收拾?”
语方知作壁上观,就动嘴皮子,偏偏流民都记得他甩鞭子时的凶悍模样,没人敢跟他顶嘴,再加上一圈官兵盯着,谁还敢放肆?
烧黑的断壁残垣往篱笆外运,语方知就在入口处站着,来回躲着嫌累,干脆进村了。
“哎!你看,这白花花的是什么?”
“好像……是块玉?”
两流民蹲在地上掏泥,掏出一块裹着黄泥的块状硬物,在膝盖处蹭了几下,还是没蹭掉上面的泥渍,但对着太阳,已经能看清楚是块难得的好玉了。
“我跟你说啊!这可是我看到的!得有我一份!”
“我拿到就是我的,你别抢!”
两人不搬东西了,扭打起来,争抢着那块玉,被压在底下的人死都不愿意松手,高高举着不让碰。
突然眼前一暗,手里的东西没了,那流民啊啊大叫起来,朝抢东西的人冲过去,他认得这个人,那凶恶的将军叫他大少爷。
大少爷又怎么样,大少爷就能抢人东西吗?
只见那大少爷轻蔑地笑了,紧紧攥着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流民被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吓怕,退了两步跌在地上,喃喃:“我刚才是不是差点要死了?”
语方知是要死了,被死气的,在他看到那枚被践踏到泥地里的白玉时。
他记得这玉,是昨晚他亲自放入严辞镜手心里的,不知怎的就被丢弃在这里。
严辞镜不珍惜,颗这镌刻许久的白玉,他却是珍惜得不得了。
刻玉时想了许多,想初次见面的针锋相对,想屡次涉险时的互助,想荒唐的洞房花烛,最想能永远护着严辞镜。
洗玉的时候却没想那么多了,他想严辞镜躲亲近时的冷漠,被逼红的眼眶,还有烛熄后响亮的耳光。
溪水冰冷刺骨,语方知冻得手指发乌,还是没冲干净白玉,精雕细琢的每一处都藏了污。
语方知越搓越用力,虎口的伤口被蹭开,鲜红的血液再一次弄脏了白玉。
最后妥协的是他。
白玉没有没有洗干净,凹痕中还卡着黄泥和血污。
语方知把白玉揣进怀里,玉在冷水里泡得冻人,冻着他在大夏天汗毛倒立。
看见严辞镜向他走来,他让嘴角牵出一抹微笑,看起来与平时无异。
“要回去?”
严辞镜点点头:“剩下的都交给何将军了。”
语方知问:“我送你?”
严辞镜难得应承下来,语方知哪能错过独处的机会?招来快马,翻身上去,扯着马鞭,朝严辞镜伸出手:“上来。”
严辞镜没碰他,拽着马鞍利落上马,坐在了语方知的前面。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真的伤心死了(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