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如青起身拉开半道帘子,才掀了被子要下去,就被身旁闭眼假寐的人伸手揽住了腰。
他推了身上喜欢撒娇卖乖的坏东西,一开始还能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后半夜又不知节制二字怎么写了。
……
若不是成了仙身,只怕骨头都要被拆了。
虽说现在没什么难受的,但言如青还是故意说:“我腰酸,被你折腾得浑身都疼。”
颜筠谦没松手,睁着眼无辜道:“怎么是我折腾如青呢?明明昨夜我手都被捆上了,眼睛也看不见,倒是如青热情的很……”
言如青脸皮薄,被他说得脸上顿时腾烧起来。偏又不能骂、不能驳,恼上心头,伸手就要去捂那张惯会胡说八道的嘴。
颜筠谦连连告饶,抱着言如青死活不撒手,闹着闹着又把人压回了榻上。
两人厮混了一会儿,那根粗麻发带历经了荒唐情事,正安静地躺在角落里。
趁着还没发展到白日宣淫的地步,言如青双膝耸着,身上盖了件外袍,又推了颜筠谦一把,把发带塞在了他手里:“起来干活……你拉开帘子看看我们在哪儿。”
颜筠谦已经穿戴齐整,捏着发带把言如青拢在身下,红瞳阴翳着默了两息,抬眼,听话地掀了帘。
帘外莫名烘热阵阵,他们已经不在太清天,住着的房子小小一间,被打扫得干净敞亮。
入眼是张质朴的木桌,上头摆了两个白瓷的杯盏,有些粗制滥造。
两架橱上摆满了古经医书,几个方柜里都是不记其名的药材。药香清浅,夜读的灯烛不知熄了多久,歪斜着落了几滴蜡油凝在烛台上,险些毁了谁提笔书下的墨宝。
颜筠谦起身,踩在地上的感觉都不太真切,仿佛还身处天宫仙境。
他明明知道如今眼见为实,却仍愣了半晌。
这是他和如青的另一个家。
他佯装重伤被如青捡到时,两人就蜗居在这间小小的药铺子里。
见他失神,言如青侧目问:“回来住一阵子不好么?”
“很好。”颜筠谦垫脚吻了吻言如青的额,“我很欢喜。”
他拉着言如青的手往前走,推开药铺那扇尘封已久的门,这一座依山傍水的村落便再次露出了它的全貌。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小村任由细窄的溪水将其一分为二,这里的人吃山靠山,大多都做着药材生意。
自从人间离去时这村已经荒了,如今却是一派新貌。
颜筠谦看着邻里支起的摊子,几个做生意的妇人汉子都动作老道,用肩上的布条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时不我待,一大清早就已经劳作起来了。
他有些好奇地侧目,药铺柜台上睡了只黑猫,爪子下面压了根何首乌,脑袋下垫了几本账簿。
墨砚睁开橙黄的瞳,用几瓣猫嘴无声地骂了句“师弟是傻子”便又闭眼睡过去了。
他回头,见言如青莞尔:“院里晾的药材还没收进来呢。”
……
仙凡两界的流速时而相同,就颜筠谦离去又归来的时日,人间光阴已过了四五载。
新帝登基后看似刚愎自用,实则励图精志,一改从前对求仙寻道的盲求之风,废黜大小祭仙仪式,掳了从前敬灵侯府的势头以儆效尤。
新帝上位第三年后,一日宫人们洒扫竟从龙椅的光明匾额寻到了先帝的传召遗嘱,曾被认为有谋逆之嫌的先皇第三子沉冤得雪,新帝终还位于君只做闲王,如今真正是兄友弟恭,江山归本。
现今凤鸾仍不能被称得上太平盛世,但国本缓缓而治,至少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因无苛捐杂税之过,已经有不少在外颠沛流离的百姓返乡归山,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不少。
虽说曾经风光无限的敬灵侯府早已不复存在,最后那位侯爷落了个痴傻疯癫的下场,但曾经的侯府嫡长子为人方正清廉,还是在前朝留了个一官半职,勉强能养家糊口。
听说后来他还收养了个捡来的孩子当作义弟,排字论辈在家中行八,平时就唤作小八。
不知为何,他家中对这义弟喜爱得不得了,无亲胜亲。小八得了国师垂爱,还常常宿在国师府中。
“国师?”
颜筠谦正在院里分拣药材,知道言如青只会捡重点讲,闻言抬头反问。
言如青知道他心中明了,一语戳破:“若说窥见天机的本事,如今除了季玉卿,还有谁能胜任?”
“请他回去是必然之举,毕竟死人说的话永远比活人管用。”颜筠谦把当归放回抽屉里,笑了笑,调侃道,“而只有季玉卿能好好地传达死人的话。”
先前老皇帝暴毙,国丧与新帝登基都匆忙无比。
举国上下求神问卜之风难祛,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毒攻毒,再推一位国师上台,称其能听先帝言,能传仙人道。
言如青翻着账簿,随口一提:“见还是不见?”
“去见他做什么。”少年在言如青身旁坐下,拿桑皮纸包着药材,贴着言如青道,“他日子过得可滋润。”
“不特地去见,也总会见到的。”言如青垂下眼帘。
颜筠谦哦了声,指了指北边问:“他还住在帛州的私宅里?”
季玉卿之前私人的宅邸就造在村子偏北边,走过去没多远。
言如青说:“国师身为世外高人,能通天系灵,肯定是不爱理会前朝之事的。”
颜筠谦不可置否:“他惯会明哲保身,总能把自己摘干净。”
“那你呢?”言如青反手顺了一把少年高扬的马尾。
“我已无需再把自己摘干净了。”
颜筠谦望向窗外苍蓝的天,笑道,“于他们而言,忘了你和我才是最好。”
两人的头靠在一处,共望着天上如烟似岚的绵云,笑了笑,久久无言。
……
颜筠谦惯会胡说八道,才住了几日就和街坊邻里都混熟了。
早说他生了张老少通吃的脸,能把堂堂太清天尊迷得五迷三道,会是什么庸货?他容色上当真是无可挑剔。
那一身素净的白衣任谁穿上去都像要去奔丧,偏偏穿在少年人身上就是风流倜傥,只当他是不知谁家来体验俗世生活的贵公子。
颜筠谦的身形容貌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一张脸就是凑到别人面前,随便说上两句话都能把别人的魂儿都勾了——
难怪个把情窦初开的姑娘也爱寻他,见了他就走不动道,有点头疼脑热就爱往药铺子里跑。
不过姑娘家们一开始只觉得白衣的公子长得俊俏,进了铺子却发现青衣的公子也隽秀,最后红着脸进红着脸出,一颗心突突地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的是哪个。
几个卖早点和豆花的妇人都看得出姑娘家那点小九九,看穿不点穿。
她们待颜筠谦热心得很,也乐得帮姑娘家做媒人牵线搭桥。见颜筠谦身边没有女眷和侍女跟着,料定了家里是没主的,逮着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起来。
“小颜公子几岁了?”
颜筠谦只是来给制伞的老头送几贴祛湿寒的药,才埋了两步就被见大娘们围了起来。
见这一群人没有丝毫要放他走的意思,只是笑笑,不假思索道:“十九了。”
嗯,看着确实是十九。
妇人们乐开了花,嘴里连连称好,只当他十九岁还不曾娶妻,心里更是美得没边了。
她们又试探性地问:“小颜公子生得这么俊,怎么愿意待在我们这地儿……”
颜筠谦客气地回:“我觉得这地儿挺好的,民风淳朴,人好,景也美。”
眼见着几个和善的婶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颜筠谦不得不当头浇了盆冷水。
“况且我与内子故地重游,如今陪他回来小住一段时日,没什么愿不愿意之说。”
“啊?”
眼看着一张张笑靥纷纷垮了下来,一众女眷最后只能长吁短叹“怎么已经成亲了”诸如此类的话。
见眼前这个不成,永不言弃的妇人们又打起了药铺子里那位青衣公子的主意。想着那位公子年岁似乎大些,又匆地问他是否有家室了。
“有了,有了。”颜筠谦答得极快,“有良人陪他一同故地重游,想必只会恩爱更甚。”
几个妇人还没听出端倪,怔在原地,颜筠谦却已经跑得没了影。
他不着急回去,揣着一袋碎银本想给言如青买点吃的,走在路边看到一个估摸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蹲在路边看小贩编草兔。
小贩手巧,除了小兔,一旁已经编完的蚂蚱和蝴蝶也栩栩如生。
小男孩蹲在路边看得认真,身上佩玉叮当,想来家里也是娇惯的。他却规矩地不上手碰,只是看着。
颜筠谦喉头动了动,眼里掠过一丝怅然,他额前的发稍稍挡住了眼,一声不响地走到了男孩身旁。
他眉头微折,瞧着那一箩筐草编的小玩意,似乎只是在纠结到底要买哪个。
男孩盯着颜筠谦的侧颜看了好一会儿,咦了声,忽然讷讷地出了声:“……神仙。”
颜筠谦毫不意外地在男孩面前蹲下身,不急不恼,笑晏晏地问:“小公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好像……见过您。”男孩口齿伶俐,他临时改了口,半点没有面对生人的怯懦。
“是吗?”
颜筠谦眉眼弯弯,故作困惑道,“可是我从没见过你呀?”
男孩喏喏了半晌,脑海里模糊的两团雾气与面前之人的身形重叠,他似是下了决心,说:“我姓颜。”他希望面前的哥哥能对自己有些印象。
颜筠谦笑道:“巧了,我也姓「颜」。”
男孩又问:“你的是颜色的「颜」么?”
“不对。”
颜筠谦摇了摇头,笑道:“我的是言语的「言」。”
男孩脸上浮出了一层困惑:“怎么会是言语的「言」呢?”
颜筠谦哑然失笑。
“因为我又不是「颜筠谦」。”
“你怎么知道我七哥的名字?”
男孩青雉的脸孔一笑便戳出两个梨涡,“家里人说我都长得像我七哥小时候。”
颜筠谦点头说了句是。
清风微拂,少年付了铜板,把那草编的兔子买了下来,双手递到男孩手里。
男孩高兴地道谢,抱着草兔爱不释手。少年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谢,男孩似是没听见。
只是见他笑了,少年眼中笑意更甚,宛如丹火在燃。
……
“小八,这才一会儿不见你就走没影了。”
颜筠谦才和男孩说了两句话,那人穿了一件藏蓝的褂子,见到男孩的身影便快步跑了过来。
青年没有数落男孩,只见他安好便松了一口气,可见心里担心是真。
他抬头看向颜筠谦时,神色一愕,有些话已经想脱口而出:“你……”
“嘘,再说下去就要折寿了。”
颜筠谦知道他没忘,调侃了一句,又一惯露出了两颗犬牙,笑道,“少国师,好久不见。”
……
颜筠谦抱着一筐荔枝,从国师私宅走到小破药铺子,“吱呀”一声推开了长门。
言如青头也不抬,目光还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他上午去山上走了一圈,下午就坐在铺子里看诊。
面前一本太清至道天皇玉册从颜筠谦走时放到了现在,内容他全都知晓,也不知道到底看进去了几页。
他翻了一页,佯装认不得归来的少年,摸了一把墨砚的皮毛,问:“谁来了?”
墨砚噗通一声从桌上跳下,识趣地迈着猫步走到外头,跃上房顶在瓦上一气呵成。
颜筠谦把荔枝往凳上一放,故意道:“仙君的风流债来了。”
言如青不为所动,又翻一页,神情冷淡如水:“冤有头债有主,公子不去找仙君讨情债,上我这里做什么?”
“是啊……”
颜筠谦觉得这话言之有理,遂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上、你这里做什么呢?”
他把前两个字掐得极重,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味,原来谜底就在谜面上。
“谁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言如青听他胡言乱语不知羞,偏又是自己惯的,知道自己恼极便是着了他的道,面色不改。
外头日光皛皛,正是吃荔枝的时候。
颜筠谦见言如青不上钩,叹了口气,熟练地剥开粗糙的荔皮,里头的肉透白莹润,干净到想让人好生亵玩。
“吃吗?”
颜筠谦说话含糊不清,一筐荔枝已经剥了一半,“季玉卿给的。你就是诚心要气我,也先吃两口再气嘛。”
他吃一半留一半,大个儿的荔枝都剥了放在瓷碗里,小山似地一座,都是给言如青留的。
言如青目光落在颜筠谦身上,眼瞳微动。
颜筠谦泄了气,倒豆子似地把话都倒了出来:“仙君,师父,如青……”
言如青看着幼稚的爱人,忽然笑了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缓缓凑上前去咬住了颜筠谦手中的那颗白荔。
颜筠谦握着言如青的手,此时他拥在怀里的是可反转乾坤的太清天尊,是在山村深居简出的乡野药师——
是他一个人的言如青。
荔汁炸开,黏黏糊糊地淌在二人唇齿之间。屋外光怪陆离,言如青勾着颜筠谦的脖子,别开脸,眼里又淋上了一层水光盈盈的雾岚。
万物伊始,天地缓缓,多少弯弯绕绕、爱恨情仇,再难辨,凡尘昔日都成过往,遂分不清了。
少年心意最赤诚,多年未改。颜筠谦温柔地描摹着爱人的眉眼,想说出的爱意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不等他多说,言如青一指抵上了他的唇,轻哄道:“你远比我想象中还要爱我。”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旧事如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