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的是太清天——太清道德天尊。”
干净的少年笑了笑，眼瞳清澈，又咧嘴露出两颗锐利的犬牙。
少年生得实在太漂亮，便是一身灰袍简装都难掩天人姿色。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要引人明里暗里纷纷侧目。
他才和危月燕客套那么几句，旁边的人就已经有意无意开始偷听了。
唯独他说的这一句话落了巧，恰好仙家插科打诨的声小了，太清天尊和赤子又是风口浪尖上的八卦议题，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一字不漏地飘入在座所有仙家的耳朵里。
宴上一时又鸦雀无声。
“小友口气不小啊，才落座就急着和天尊攀关系。”紫珉真人直言不讳地嘲讽道。
他本就是粗嗓门又大咧咧的汉子，猛地灌了一大口仙酿，话语更是不吐不快。
主要是少年这一句话答得也好，给足了别人想象的余地。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
方才危月燕问少年师从何处，少年先说“家师不喜我在人前卖弄”，转而只回了后半句——“拜的是太清天的道德天尊。”
退后一步讲，拜的哪座山头，在哪里住着呢？他只说自己拜的是太清天尊，住在三十六重天，也就是太清天。
这两句话问的意思可完全不一样。
三十六重天上到天尊之徒、下到仙侍奴仆拜的都是太清天尊。同样是住在三十六重天，前者和后者就如云泥之别。
说来说去，少年答得模棱两可又一点都不客气，只说了自己住在太清天，话里话外却只透露了他的师父是太清天的人。
至于他师父是不是太清天尊，根本没人相信。
众仙家心里门儿清，暗自腹诽难怪紫珉真人沉不住气要冲这少年发难。
看少年的模样，估计是皮囊修得不错所以被留在太清天当了谁家远到不能再远的徒子徒孙，可惜神思不足也不能彻悟大道，沾了一点天地灵气便得意洋洋起来了。
危月燕心里也犯嘀咕。
面前这少年之前还在他面前表现得还不卑不亢的，怎么就犯了糊涂？
到底是年少轻狂，和天尊攀上一点儿关系还是要拿出来说事，殊不知仙家大多都自恃清高，最讨厌有人用上面那些飘渺虚无的名头来压人气焰。
想是这么想的，但是帮人帮到底，危月燕干笑两声，还是硬着头皮出来做和事佬，打了个圆场：“小友师出太清天，师从何处自是不能说的，只怪我多嘴问了，还请小友不要怪罪。”
少年眼瞳澄澈，不知听没听懂危月燕这番言辞，只是眼瞳熠熠地颔首一笑。
危月燕知道他明白了。
才松了口气，以为此事能暂且翻了篇，又听紫珉真人不依不饶道：“就是啊小友，危月燕星宿说得对，你摆明了说自己师父是太清天尊，这玩笑怎么能开得？”
危月燕把话说得漂亮，这粗犷的汉子两句就把话曲解着又说了一遍。
“原来太清天尊的玩笑开不得吗？”
少年脸上笑意只增不减，把所有编排过太清天尊的那一张张脸孔都纳入眼中，故作惊讶道，“原来这仙家宴的规矩是这样的……
我方才听到那么多仙家都光明正大地编排天尊，热闹得和凡间的市场口无二区别，还以为天尊的玩笑是人人都能开得的呢。”
少年知道怎么说最戳人心肺，脱去肉体凡胎的仙家，大部分平生最恨被拿来和凡人说事。
果不其然，酒劲上头，紫珉真人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对着少年破口大骂道：“格老子的，你血口喷人！你一个成仙都没几年的臭小子，仗着背后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山野村夫师父撑腰，居然敢拿千年一回的仙家宴和凡间菜场做比？”
“有吗？我可没说天帝办的仙家宴不好。”
少年两手一摊，耸了耸肩，笑嘻嘻地说，“我的意思是，这仙家宴请来的某些仙家只会嚼舌根，还不如凡间的市井小民。”
他不是在针对宴会，而是针对在场乱嚼舌根的所有人。
“你说什么……”
“我记得凡间菜场最能听到八卦逸文了。东街说皇帝命不久矣，西街说皇子非皇帝亲生。今日说公主无嫁人之福，明日说娘娘与外男有染……
我真是想不通，明明议论这些都是死罪，为何还是有人敢把这些莫须有的话挂在嘴边——
既然这玩笑开不得，那大家怎么就管不住嘴呢？”
少年说话都软和得很，配着他那张漂亮到不可方物的脸，莫名让人觉得阴恻恻的，还透出一股子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原来是因为大家都不把天尊放在眼里呀，觉得祸事都落不到自己头上。”
紫珉真人哈哈大笑，说话更是夹枪带棒：“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成天尊的人了？
听说天尊已得大道、获赤子，如今万般入眼皆空，哪里听得见我们这些宵小之言？明明是天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既然天尊从不怪罪，那我们就是说上两句又有何妨？
倒是你假冒天尊的徒弟，恬不知耻！”
若是不知详情，那紫珉真人所言确实有些歪理。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赞许道：“紫珉真人说得对。不过听真人这话，莫非是希望自己被天尊放在眼里？
说起来，从前我识得一个街头卖猪肉的汉子，像没长脑子一般从来不信祸从口出的道理，天天背后议论诽谤当朝天子。街坊邻居劝了几声也劝不听，后来被有心之人听去了，上报了官兵，那汉子最后被拦腰砍成两截。
咦？我看紫珉真人的面相眼熟，原来是和那卖猪肉的汉子有几分相似呢！”
少年伶牙俐嘴，两句话一挑，听的一众仙家都觉得胆战心惊。
危月燕神情复杂地看了少年一眼。
和紫珉真人能说上两句话的仙家都知道，这还真不是相似不相似的问题，而是恰有其事。
紫珉真人被天帝丢下凡，美其名曰是磨练，可他长的是肉体凡胎，却没忘记过自己是真人的事。所以他还以为自己是能呼风唤雨的神仙，成了猪肉贩子还鼻孔朝天不肯给任何人好脸色看。
这才导致他被腰斩时格外凄惨。
危月燕俺暗暗思忖，这事鲜有人知道，所以面前的少年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想劝，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你……呸！”
紫珉真人气不过，如发了酒疯一般彻底失了理智。他朝地上猛哕了一口，丢了酒瓶掀了桌倏地起身，灵力一凝，持着一柄银纹双手斧就朝着少年的面门砸去！
少年脸上始终笑晏晏的，那一双黑黝黝的墨瞳只要瞥见谁就好像就会扒去那人的躯壳，所思所想都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仅方才那两下环顾，他就已经将在座所有人的内心都翻了个彻底。
少年不躲不闪，一双如古井无波的黑眸死死盯着来势汹汹的斧锋，他满显得那么真挚无辜，一张隽脸上的笑意愈发显眼。
这一笑，总算有几个仙家想起来了为何觉得这少年眼熟。
……
原是拜访太清天时，宫门下迎客的确实就是这位！
太清天尊的道侣，众矢之的的赤子！
颜筠谦静坐如松，斧头在即将砍到他那张漂亮的脸孔时就莫名其妙被一阵仙风吹得偏了过去，连发丝都没擦到，眼看着就要落空。
他在紫珉真人扑空前轻飘飘地道：“你方才说，我不过是有个身为山野村夫的师父撑腰？”
紫珉真人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个泼皮小儿，伶牙俐嘴，欺人太甚！”
“是啊，我欺人太甚。”颜筠谦低低地笑了起来，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这天下，哪有我不敢的事？”
“轰——”
丝竹管乐、琵琶歌舞声声俱停，只能听到一声灵力被忽然汇集抽空后的巨响，强而有力的威压竟将人逼仄得抬不起头。
不知是神圣大驾，承托九重天的仙雾顿时消散，导致整个位面都往下陷了一段，过了片刻，又被谁徒手撑了回去！
道行稍浅的仙家耳中都和聋了一样听不真切，只能用稀薄的灵力护着体蜷在椅子上。
紫珉真人手中的巨斧啷当落地，仿佛被人无声地扼住了脖颈，脸孔涨得通红，都来不及再说一个字便倒在了青玉铺的地上，努力汲取着灵力。
一双青灰的布履踢开仙雾，落地的一瞬便解了恐怖的威压。
所有人都惊恐地仰头去看，来者神色淡淡，作青年模样，看似和李成煜年岁相仿，却看不出半点浮于面上的傲。
莲花冠、子午簪，青年头上作了个圆道髻，身上披了件浅青外袍，手上垂了柄平平无奇的拂尘。
清瘦俊秀的青年不把任何人纳入眼中，他始终目视前方，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值得他匆匆一瞥，更不值得他为此驻足停留。
不会错，这便是接管太上老君之位，以自然之身力压三清四御的新的太清天尊。
在坐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各个都偷摸把头低了下去，心里直发怵，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天尊听到了多少。
太清天尊缓缓朝前走去，却在方才与诸仙家呛声的少年面前停了下来。
瞥开看出少年身份的个别仙家还低着头，此时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幸灾乐祸，都在等好戏开演。
毕竟这少年仗着自己年龄尚小就胡言乱语，就算被天尊惩处也是应当的。
众人屏息凝神，那冷面冷心的天尊握着拂尘木柄，淡漠地开了口——
“让你提早过来，你就寻了这么个好位置？”
众目睽睽之下，矜贵的太清天尊抬起手，朝少年招了招，道了声：“过来。”话中还颇有些埋怨的味道。
颜筠谦上前一步与自家师父对视，恰好踩上了紫珉真人的胳膊。他一脚看不出带了灵力，但脚下的汉子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想必是被伤得不轻。
颜筠谦才不管，他笑得赤诚，隔着三尺距离略带歉意地对言如青撒娇：“师父明知我是第一次来，没有前车之鉴，当然不知道坐哪里合适了。”
言如青眉眼含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颜筠谦踩在紫珉真人的胳膊上对危月燕行了一礼，笑道：“星宿珍重。”
危月燕自打见到言如青的那一刹脸上就惊恐得失去了表情，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颜筠谦告别的了。
他没想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竟然……竟然真的是太清天尊的徒弟！
既是太清天尊的徒弟，那不就是……
赤子！？
他们怎么敢当着赤子的面编排天尊的？
多少人就想着赤子能好心发挥一次回魂丹的功效帮他们延寿！
不仅是危月燕，方才议论过言如青的所有仙家都想一个巴掌把自己抽到蓬莱仙岛去。
赤子和天尊是什么关系？单一个师徒、道侣都概括不全，可又好像仅用这两个词就能说清。
他们刚刚还兴高采烈地说着赤子如何如何，结果一股脑儿倒出来的糊涂话不仅全被正主听去了，最后还当着正主的面说“可能天尊的道侣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
越来越多的人幡然领悟，赤子外形变化莫测，从头到尾不就眼前这一个吗？
少年大步流星走到那冷面的天尊旁边，三步并做两步就扑到了言如青怀里，嘴里嘟嘟囔囔道——
“师父，他们都不信我……”
言如青脸皮薄，到底是不习惯在旁人面前卿卿我我，被颜筠谦这一扑，脸上其实烫如火烧。
好在他不动声色地掩去了，脸孔仍旧沉着如水，平静地问：“怎么不信你？”
颜筠谦见言如青抬步要走，马上挽着他的胳膊立到他身侧告状，随手往下指了指：“他们都不信我是你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