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九十四章 、尘缘落定

  颜筠谦挣扎着推开了言如青,胡乱地抓乱了自己的墨发,脑袋愈发昏沉,骨头又酥又冷,只能无助地喘着粗气。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瓶子里怎么会……”少年识海中已经彻底不清醒了,跪在地上喃喃自语。

  那瓷瓶里怎么还藏着仙君的灵气?

  不,他分明是知道的,只是忘记了。

  早在如青救下他的那一日,把其中的药液喂给濒死的他喝了,药液入口他就知道那其中蕴着仙君的灵力熟稔到不能再熟稔。

  是他急着把如青和仙君拆开,却不曾想会作茧自缚,最后兜兜转转又着了仙君的道。

  颜筠谦喉头微哽,一双眼瞳又红得淌下了血。仿佛被人抛弃后走投无路的幼兽,只想把面前一切全都撕咬殆尽再吞吃下去。

  他听不进面前之人的任何话语,神志早已被执念蒙住,如被一叶障目,只知道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输了,彻底失去了如青,又要变得和以前一样一无所有。

  夺来的灵力已有部分汇回了言如青身上,颜筠谦忍不住伸手去抓,看见那熟稔的人影拔出了体内的往缘镜碎片。

  那破镜在谁手中重圆,一眨眼,竟是仙君披上了如青的浅绿的外衫。青年侧目转身,额上的神印与日月同芒,在眉宇间熠熠生辉。

  颜筠谦怔住了。

  亲和万物的灵气如流水一般从少年指缝中溜走,无一不唾弃排斥着他,痛斥着他犯下的条条罪状。

  颜筠谦蓄谋已久、精心谋划,拼尽全力才走到今日,最后亦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能留住。

  “啊啊啊……如青,我的……我的如青……”

  清泪和着鲜血一起从少年眼眶中流出,爱意崩塌,颜筠谦躲在肉身内的真身彻底维持不住了。焦躁暴走的清浊二气从他体内发疯似地钻出,撕扯扭曲着他的周身的每一寸,宛如刀割,毫不客气地片下了他的脸颊上的皮肉。

  他声音还如往常一般清亮,只是哑得不像样,止不住地说着:“为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如青……”

  颜筠谦仿佛抱着满身业障从地狱爬来,用力撕下了自己脸上的皮肉,不知疼痛一般。即便血肉翻飞溅落在言如青的衣袍上,他也不曾停下,不肯抬头仰视面前那人。

  颜筠谦得了回魂丹的特性,即便手上撕得鲜血淋漓,破开的皮肉还能从中不断地再生复原,如此往复,不死不休。

  泪珠如线挂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又听他大哭道:“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在如青身边?我只是想留在他身边……

  我只是想要他做我一个人的如青……”

  为什么?如若拜神讲究心诚则灵,为什么他的诚心永远得不到回应?

  或许是他太贪心,执念过深又不肯回头,一直在索求神灵本身。

  言如青只恢复了部分灵力,但身上的灵压已经胜过颜筠谦一筹,缓缓起身立在行迹疯魔的爱人面前,眉眼淡淡。

  他的目光始终投在颜筠谦身上,带着悲天悯人的爱意与慈心,伸出了被颜筠谦折磨得已经消瘦不堪且伤痕累累的手摁上颜筠谦的腕,阻止了他抑制不住的自虐。

  两人对视,淡漠如水的墨瞳对上红如丹火的赤瞳,或许过往爱意已如云烟四散,陌生到仿佛萍水相逢,一时相顾无言。

  他们之间,到底为何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因为言如青哄骗颜筠谦在先,因为颜筠谦欺瞒言如青在后。

  一盘神仙棋,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到头来棋毁人散,连神仙也逃脱不了天命使然,一错再错。

  仙君额上银辉闪烁,神印映亮了言如青的眸,纯净宛如二人初见,冷淡漠然,如天尊临世一般说着指点世人的话语:“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你心执已成障,若要度你,便要斩断这孽缘。”

  “哈哈哈哈哈哈……仙君,事到如今,你竟然说要度我?”颜筠谦的手被清浊二气对冲得如土木崩落,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他反手握住言如青的手腕,指尖已经戳入了言如青的小臂中,凶狠地朝他嘶吼道,“度我?你拿什么来度我!

  你少在这里假情假意地发慈悲、给施舍,还想我对你感恩戴德!害得我变成这副模样的分明就是你,你居然还能义正言辞地说什么要度我、要予我救赎?”

  言如青不予否认,垂下眼帘平静地看向颜筠谦。他自知多说无益,是他为了彻悟道心才埋下了祸根,颜筠谦肆意生长,如今成了孽果。

  天地缓缓,时光无声,少年脸上撕破的皮肉又开始复生,灵力徐徐填补了被他撕开的血窟窿。

  颜筠谦在言如青的注视下安静了一瞬,眼眸阴翳,平淡地说:“仙君……你可知道,在这世上,我最恨我自己……然后才最恨把我变成这样的你。”

  他心中的恨意之烈,仅凭言语不可说其万中之一。

  颜筠谦是真心地恨着仙君,也是真心地恨着自己。

  无论是纯白如初雪,把一腔真心都错投在仙君身上的自己,还是阴阳混杂、把爱恨分割重塑仙骨的自己,他都憎恶到不行。

  他憎恶仙君赠与他的一切,可他整个人、这条命,都是仙君赋予的。

  所以他也憎恶着自己。

  言如青阖上双眼,即便往缘镜已经不在他体内,心口处还是传来阵阵幻痛。

  青年默了许久,哑着嗓子说教:“这世间万物,从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们曾几何时亲密到相拥相知,如今两人就连平静地说话都做不到,一开口便是歇斯底里,相看两憎。

  言如青握着莹润如初的往缘镜,骨节都泛起了白,不顾心上泛起阵阵绵密的酸楚,强忍着哽咽淡漠道:“若你执意如此……你我就此——

  恩断义绝。”

  破镜重圆,人却有缺,再难如初。

  “何来的恩,何来的义?”颜筠谦哼笑一声,抬头迎上言如青的目光,从喉中把话逐字逐句地吐了出来,“求之不得。”

  少年手上蕴着清浊二气,扑上身去就要掐那仙之人的脖颈。即便已经输得一塌糊涂,他也不忘要抽去面前之人的仙骨,寻回属于他一人的「言如青」。

  言如青轻拂袖袍,反手用巧劲挡下了颜筠谦劈头盖脸落下的一掌。即便他目前恢复的灵力不抵曾经一指,也足矣压过颜筠谦一筹。

  颜筠谦出手无章法,只是招招致命,必要时便脱臼再复、毁身再长,落入谁眼中都是触目惊心。

  灯烛摇,屏风倒,罡风起,两人见招拆招,一动一静,墨发散乱,发狠似地对上几记拳脚。

  衣袂翻飞,如今二人俱是仙命肉身,灵力在周身翻涌抗衡,凡人的皮肉伤了再愈,血好似流不尽一般。到后来两人齐齐滚落到了一块儿,青衫白衣都染上了血,红火胜过嫁衣千倍万倍。

  红烛燃尽,两人挨得极近。仙力相融相互贯彻,好似穿着被对方鲜血染就的喜服,一双人影真如爱人之间的抵死缠绵、耳鬓厮磨。比翼反目,似吻别也似刎别,已经彻底分不清是爱是恨。

  发觉别院内的灵压削弱了不少,墨砚和稚景紧赶慢赶地跑了进来。

  先被院内尸横遍野又牵肠挂肚的情形惊了一霎,一狐一猫才进门便又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见师徒二人撕扯扭打,实在是用惨烈来形容都太轻了。

  来不及感叹错愕,趁着二人休战喘息的一瞬,那黑猫一个闪步蹿到了言如青面前。

  它龇着牙,澄黄的眼瞳看向眼前辨不出人形的颜筠谦,心绪同样复杂,难以言明。

  墨砚几瓣猫嘴嗫嚅,看着与曾经判若两人的师弟,恨不得把面前的少年人拖去洗一洗他肮脏的心肠,颤颤道:“师弟!你心智被迷沦入孽道,怎可对师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滚开!还轮不到你来掺和!”颜筠谦用手背擦去了脸上淌下的血渍,一臂推挡开了飞扑上前的猫儿,“我一定要把如青从仙君身上扒下来!”

  他目眦尽裂,识海混乱,眼里始终只有言如青的身影,任由自己在欲孽与执念中沉沦。

  眼前万物全被扭曲,如有一孽障目,无关到底是「仙君」还是「如青」,只知晓面前这人便是他的障。

  他被言如青蒙了眼。

  稚景也惊见颜筠谦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侧目看向身旁淡漠的凡人天尊,立即明白了这天尊的徒儿是分不清「言如青」和「太清天尊」的。

  言如青后撤一步,瞥了一眼稚景,薄唇轻启,仿佛将自身置身事外,缓缓道:“杀了我。”

  杀了他,身为凡人的言如青就此不复存在。

  凡心改,肉身毁;仙骨成,仙身回,自此一段孽缘两清。

  颜筠谦分出灵力绕在言如青周身,清喝一声:“你想都别想!”

  少年一袖粗暴地扫飞了那难缠的黑猫,攥紧挥出的一拳蕴着足以扭曲一方天地的灵力,笔笔直地朝稚景面门轰去。

  稚景把手中扇面铺开一挡,扇骨对上蕴着灵力的一拳,柔劲对上蛮力,短兵相接,不说有天崩地裂之势,至少两方谁都讨不了好,一齐后退了十余步。

  稚景虎口都发麻,一边扛着诡异的灵压,另一头一边还得接着这少年的滔天怒火。两下相比,才知道言如青与这人缠斗时是何等的轻盈自如。

  那雌雄莫辨的狐狸终于睁开了眼,扇柄接连抵挡着颜筠谦的攻势,得空瞥向那云淡风轻的人儿,趁机手腕一转,扇骨中兀然飞出一根银针,直直地朝言如青的脖颈处飞去!

  “我说了……休想……”

  只听“咔擦”一声,仙雾中陡而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半路就生生折断了那银针,杜绝了银针没入言如青喉中鲜血飙溅的情景。

  颜筠谦吃力地放下手,顾不得自己七窍流血,天人五衰的死相已显,喘息也愈发粗重了。

  他失了仙君的庇佑,只能被言如青放出的灵压接连不断地碾磨着。他大部分灵力都用在了恢复伤势上,方才与稚景和墨砚缠斗又花了不少气力,即便仙骨未碎也已成了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补不好他即将消解崩溃的肉身。

  稚景刚想开口说自己撑不了多时,就听那冷清如冰的仙君说:“不妨事。”

  言如青平静地看向面目全非的颜筠谦,缓步走到了书案旁边,缓缓道:“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那装着灵力的瓷瓶落在地上被砸了个粉碎,还有些药液干涸在了瓶底的碎片上,再难倒出。

  颜筠谦被墨砚和稚景拖延着分身乏术,知道言如青意欲何为,拼上一身气力都要到他身边去。

  “不!不要!”颜筠谦脖上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到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骷洞,失神地服了软,“我求您,仙君……我求您……”

  言如青抬眸与颜筠谦平视,发丝凌乱,时光稍慢,少年只能眼睁睁看着熟稔的人徐徐拾起碎在地上的瓷瓶碎片,清淡微苦的药香四散,一如那人身上包容万物的淡然稳静,和对少年人无条件的宠溺偏爱。

  下一刻,那人毅然把捻在指尖的碎片送入了口中,什么都没剩下。

  一片,两片……言如青缓缓把碎片送入口中,直至他把所有沾着仙力的瓷瓶碎片全部吞入腹里,直至他手上失了力气,身子彻底摔了下去。

  疼,无穷无尽的疼意袭来,迫使他快快阖上双眼。五脏六腑好似有阵阵暖流穿过,后来是止不住的灼热。

  痛是痛,却并不深入骨髓,比之以前被往缘镜刺入身体的感觉,实在差之千里。

  最后落入眼中的是少年崩溃失神的脸孔,言如青眼前一片模糊,再也没能起身。

  肉身死,仙魂归,骨肉分离,眨眼间屋内仙聚雾合,仙骨从死去的躯壳中彻底剥离出来。

  只见仙雾中那人虚空一握抽出一柄拂尘,眼眸低垂,不予旁人直视。头顶莲花冠,首戴子午簪,舟光背后,身着一件灰朴的道袍,纤尘不染。

  拂尘白须一挥,被颜筠谦夺走的修为便重回了那冷漠无心的仙君身上。

  稚景和墨砚连呼吸都是一滞,忘了要继续拦住神志早已溃不成军的颜筠谦。一眨眼,那少年已经飞身跪到了肉身的尸首前。

  他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那具失了仙骨的躯壳中,期望他的如青能睁开眼,只是于事无补。

  颜筠谦已经连自己的肉身都维持不住了。窗外天雷隐隐,没了太清天尊的仙力,他再不能胡作非为了。

  仙君不护他,这以恨意重拾起的仙骨迟早要被雷劫寻到,神罚定要把他的仙骨重新打散才肯罢休。

  是雷劫还是抽骨,颜筠谦都不在意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为什么不能把如青还给我……”

  少年满心满眼都只有命陨的爱人,执念太深又坠魔障。他甚至不愿抬头看那云顶之上的仙君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抱着那因为失了仙骨、即刻就要化作血水的肉身,嘴角勾起似狂笑,眉眼却带着怨悔的哭意。

  血泪在少年精致脸孔上遍布横生,每一声哭喊都如撕心裂肺,痛彻心扉,“我的如青……我的……”

  少年以为只有这颗真心是自己的,于是他把一腔无处安放的爱意都投在了这世间唯一愿意接受他、唯一属于他的人身上。

  即便「言如青」就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

  对颜筠谦而言,天上地下,再没有一个比他的如青更好的人了。

  “师父……”墨砚有些茫然地开口,看着此景此景,一时喉头发哽。

  “走吧。”言如青说的自是回仙界。

  他一拂袖,仿佛还如从前一般万事万物浮沉却不入眼底。矜贵的天尊垂下眼眸,望向还把爱人尸首视若珍宝不愿放手的少年人,拂尘柄端抬起轻扫,漠然道:

  “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