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六十七章 、突遇风波

  言如青本不担心去老君观之前还能受什么挫,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变数,每每都能叫人猝不及防。

  “皇上驾崩了!”

  降香跪在颜筠谦面前说这一声时带着明显的哭腔,连瘦弱的身子都在打颤。

  她和佩兰来报的时候,言如青还端着一碟鱼食,看颜筠谦捯饬颜策和赠与他的鱼苗。

  小小的几条养在瓷缸里,游鱼浮叶,空无所依,鱼尾似羽扇般摇曳,飘飘若仙,放在案上多添了些清爽恬淡。

  只是片刻的宁静顷刻间就被一桩死讯打破,鱼儿被墨池一爪子拍下陡而四散,连带着这春日都被平添了几分阴霾。

  是么?

  颜筠谦想,算算的确也该死了。

  可惜死的未免太痛快、太轻巧,也太在意料之中了。

  颜筠谦背身立在案前,脸上并未露出分毫悲悯痛心。他先让降香起身,又接过言如青手中的鱼食又自顾自地喂了起来。问佩兰,“是什么时候的事?”

  佩兰不太慌张,但脸色也称不上好看。她如实回答,“是今早驾崩的,陛下昨日夜里忽而觉得身子不适,传御医看了也寻不到病根。侯爷昨天就被传召去了宫里,今早还没回来。”

  言如青问:“御医并未查到病因?”

  “是。御医们都说……皇上是寿终正寝。”

  那当然了,不能再用颜筠谦的阳寿续命,靠自身的寿数只能走到这一步。

  “皇上丹道大成,必然已经得道升仙,真正做到龙驭宾天了。”颜筠谦伸手遣佩兰下去,平静道,“想来爹会处理好的。”

  佩兰拉着降香退下,啪嗒一声合上了长门。言如青瞥向颜筠谦,见颜筠谦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万般思绪汇上心头。

  他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般好翻篇,仅是和颜筠谦多说了几句,就能明白眼下面临的窘境。

  放眼凤鸾国存续百年,没有一回国丧像这般叫人措手不及。

  毕竟老皇帝相信吃“回魂丹”能延寿,故而尝到甜头后一直声色犬马,从未想过自己的身后事该如何料理、江山后继有人又要托付给谁。

  此时君位置高悬,白荣安最有威望仍在狱中,他并无储君遗诏又是代罪之身,除非下一任君王为其平反,不然永无出来之时。白芩珺既被送去了夙幺那里,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龙椅自然也轮不到他来坐。

  “既无遗诏,立嫡立长。”颜筠谦擦干了手,指尖被水浸地发凉发红,自然地被言如青接过握在手中,稍稍哈了哈气又揉搓几下,不一会儿就回暖了。颜筠谦仔细想了想,“这么想来,只可能是五皇子了吧。”

  五皇子与三皇子年岁相仿,母妃去世早,从小便过给三皇子的生母一同养育,虽说吃住一处,但两人作比简直有云泥之别。比之三皇子得老皇帝赏识又有些谋略,五皇子儿时就深居简出,成年后又在围猎场坠马导致腿脚不便,听说如今脾性也愈发喜怒无常了,不知是真是假。

  偏偏三皇子派一视同仁,三皇子尚在宗人府狱中,他们也能真心拥戴五皇子。

  颜筠谦干笑两声,说既然凤鸾已经腐烂透顶,谁做皇帝不是做?新帝登基也未必能改变凤鸾国求丹问仙、官官相护的不正之风。

  言如青说:“新帝登基,侯府应该也讨不了好。”

  颜筠谦握着着言如青的手没松,似是不愿提起这些,“爹那么精明的人,怎会没留后手。”

  如今颜武应该忙得焦头烂额,毕竟敬灵侯府是依仗着老皇帝给予的恩赐荣宠才得以在朝堂立稳脚跟的。颜武从一个江湖骗子步步做大,多少人眼红不已,树大招风,现临近新皇登基,此时恰成了众矢之的。

  讨新帝欢心也并非易事,谁都不知道下一任君王会不会还相信丹道仙术,会不会仍重用敬灵侯府?

  好像一切祸事都因颜筠谦而起。

  但又并非他本愿,万般不得已。

  言如青俯身把仍在执意捞鱼的墨池抱下桌案,沉声道:“筠谦,我并不后悔叫你不要再炼‘回魂丹’。

  说实在,今日之国丧早该举行,一切不过是夺走你阳寿之人罪有应得。若你取回自己阳寿就算有罪,那我甘愿与你同罪领罚。”

  “如青这是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已经喜欢我到这般境地了吗,我也喜……哎呀!”

  颜筠谦又笑吟吟地说起了不着调的话,插科打诨,知道言如青皮薄,额上真被来了一记才算乖觉。他吃痛后神色漠然,随即眼眸暗了暗,“我绝不会让侯府的事宜牵连到你。”

  “啊……真想快些和如青去别院住,干脆也不要带下人了,就你和我,想做什么都行。”颜筠谦话锋一转,伸了个懒腰,胳膊随意地半搭在言如青身上,顺手倒撸一把墨池油黑发亮的皮毛。

  他就像承诺言如青的那样已经派了好些人去别院打扫收作,没有丝毫不情愿。听佩兰之前禀报的意思,过了五月头就能动身出发,可惜如今也只能干等着了。

  言如青伸手去点他的额,思忖着自己还一句都没说,“什么叫想做什么都行。”

  “想做的事就是带如青直接去别院,三哥和娘一定会应允的……但爹应该不会放过我吧。”颜筠谦故作轻松道,“毕竟‘回魂丹’就是他让我炼的,他也清楚这是何种邪门歪道。

  他这会儿应该气得不行,毕竟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违抗了他,反将一军。”

  “侯爷从一开始就……”言如青并未把话点穿。

  星星点点的笑意被碾碎了铺在颜筠谦的眼底,并不见半分不满。仿佛置身事外,只是感叹,“他很精明,精明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算计。”

  知晓“回魂丹”——或说移魂术的人也清楚地知晓,老皇帝的死意味着什么。

  季玉卿之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和颜筠谦交代清楚了。

  当时仍是江湖术士的颜武在老皇帝跟前得了几分颜面。他打听到得知国师救子心切,得了张丹药方子能救爱子性命,只缺一个能被用来炼化的阴命男童。

  颜武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能真正深得君心的机会,可哪里去找个八字纯阴的婴孩?恰巧时来运转,妻子又有身孕已过月余,他算准日子给了一碗催产药,颜筠谦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纯阴命……

  就此步步攀升,颜筠谦七岁时,颜武如愿以偿成了敬灵侯。

  本来颜筠谦是不会知晓这个秘密的,他只需按照颜武的设想为他人供尽寿命而死。

  “是否听起来太过残忍?他就是这样的人。三哥之前不是说过,在他眼里,‘先得有侯府,才能有亲缘’,一点都不错。”颜筠谦勾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眼看瓷缸中的游鱼在片叶下乱窜,漂泊不定,最后又对言如青展露出一个笑颜,“‘虎毒不食子’不无可能。

  毕竟我从出生起就没得选,于他看来,供给别人阳寿是我唯一的用处。”

  言如青神色一滞,轻轻抚上颜筠谦的头。无需他多言,这并非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宽解或是改变的事。

  他并未切身体会过亲情,本以为颜筠谦有,如今看来也半假半真。

  所以颜武不管他,无需过多养育,只需像宠物一样被饲养着就好;李诗雨与颜策和被蒙在鼓里,深觉愧疚,故而想尽办法补偿他,就这样共同造就了颜筠谦锦衣玉食又备受宠爱的假象。

  究其根本,侯府倍受宠爱的幼子只是一只被豢养在笼中供人赏玩的雀鸟,被根植在侯府土壤中无法脱身的一棵筠竹。

  言如青淡淡道:“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不为己。”

  颜武既然可以为了自己的前路牺牲幼子,颜筠谦当然也可以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不再炼丹。父不仁在先,又怎能怪子不义。

  颜筠谦早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老皇帝一死,事情败露就会被颜武发现。受不受罚两说,做了就等于变了相的要与侯府决裂,颜筠谦失去了自身最大的筹码,与颜武再也不可能维系着浮于表面的父子情谊了。

  颜筠谦垂下眼帘。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还要虚与委蛇什么?

  言如青问他,“害怕吗?”

  “如青在我身边,还有什么好怕的?”颜筠谦轻松惬意地看着欢腾的游鱼,笑道,“从前没得选,如今有得选了。”

  凤鸾这一年的五月初春并不好过。

  先皇驾崩并未立遗诏,立君之事匆匆敲定。新帝登基背靠三皇子的人脉权利,却并未处决或安置曾被议储的三皇子,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态度。就连白事也只是走了个过场并未服国丧,上朝三日提及最多的甚至是选秀之事,接着又言说要大兴科举,只看学识墨水,不涨官员举荐之风。

  听起来尚好,可这三日的早朝简直身如炼狱。

  颜策和就连提起早朝时背后都在发凉,若不是幼弟不知事理问他,他根本就不愿提及,连想起都觉得坐立不安。

  仅仅三日早朝,这位新帝就斩决了大小官员约百余人。

  根本无人敢驳斥约管这位暴君,三皇子党派也无人跳出来上折子,太后更是对前朝之事充耳不闻,甚至有意帮衬,一时间朝堂全都人心惶惶。

  颜策和迟疑了片刻,坐在颜筠谦身边也失了些爽朗。他倍感心力憔悴,哑着嗓子开口,“爹入宫几天了也没个消息,更有甚者说新帝立威,接下来亦要处置侯府。”

  颜筠谦在桌下偷偷捏了捏言如青的掌心。抬头直言道,“爹本来就是江湖骗子,在先帝那般得了那么多好,就算没个好下场也没什么好怨的。新帝这般快刀斩乱麻,兴许也未必是坏事。”

  颜策和哑口无言,道:“或许吧。爹自己做的龌龊事怕是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之前又那般糊涂,提议把你送入宫去……我实在不敢苟同。”

  颜筠谦笑笑,为了此事颜策和还与颜武翻了脸。他这三哥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性子竟然没有沾染到颜武的分毫精细狡猾,为人刚正不阿到不像话,又善待弟妹又孝顺母亲,也不知是怎么长的。

  “再者,新帝似乎有意为之,并未处置斩决官员的亲眷。”颜筠谦若有所思道,“三哥身上也有一官半职,若是爹因为做的腌臜事受罚了,娘和六哥还得指望您养家糊口呢。”

  言如青抿了抿唇,听颜筠谦把自己排脱在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我既身为侯府长子,真罚下来也脱不了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甘愿领罚,毫无怨言。只求能保全母亲和众弟……”颜策和连抚琴一曲的兴致都全无,手臂撑在琴弦上泛出阵阵杂音,“我真的已经对爹失望透顶。”

  颜筠谦还欲说什么,听到颜策和转而又说,“谦儿,我不知为何爹总是对你弃如敝履,又以修养为名字把你丢在别院不闻不顾。

  你不肯原谅他、怨他也是应当的。”

  “没什么怨不怨的。”颜筠谦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已经不怨了。”

  言如青恰好别开了眼,没瞧见颜筠谦嘴角似笑非笑地勾着,透着嘲弄和讥讽。

  水面如镜,游鱼兀然惊动,顶开一片浮叶。涟漪圈圈,缓缓拨开水面,搅散了本被映衬得俊秀精致的脸孔。

  怨是不怨、恨是不恨,只有问本人才作数吧?

  是夜。漏尽更阑,颜筠谦睡眼惺忪,是被人推醒的。

  窗外墨黑一片不见半点天光,无星无月,春寒的冷又瞬间席卷而来,难受得众人心里都在发寒,惧意如细丝绕上心头,惊觉时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佩兰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容,毕恭毕敬地唤他,“少爷,侯爷请您去书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