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找到正要收工的裁缝店，出高价让帮忙裁剪出两套衣服，裁缝店老板收这份翻了十倍的银子收得颤巍巍，他最多只能赶出一套，要在那么短时间里赶出一套衣裳，对他而言也已经是个冒险的挑战了。老管家只能盼望着自家小少爷可以找到铺子……但是小少爷找的……老管家双眼一闭：哎，老爷穿着旧衣服去也是可以的，老爷为人节俭，平时衣服保管得也不错嘛！
专门定制不被老管家看好的洋服的裁缝店，正灯火通明。
夜已至，裴锋爵肚子突然响了起来，上午被父亲一搅合，他吃午饭没胃口，吃的不多，这会肚子一叫，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饭，顿觉饥饿感袭击，可也不容多想，他爹娘今天跑来跑去，好像连午饭都没有吃，他这个做儿子的，又怎可先自我垂怜起来。
裴锋爵身上的衣服还是谢林的，他时常来裁缝店订做衣服，与店家其实也算是熟人了，老店家抬眼望见裴锋爵，一时没有认出来，还以为是新顾客，盯着人看了许久。
裴锋爵讪讪撩了一下散成一片的头发，“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顾老板这才放下手里的剪刀，她脸上的神色让裴锋爵有些羞意，因为老人家露出了一些讶异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下意识显露了的嫌弃……
也是了解这位裁缝大师的傲性，裴锋爵并没有跟顾老板计较这点，他赶时间，于是快刀斩乱麻地说出自己的需求：“老先生，身高七尺，重一百四十斤八两，男，体型……”脑海里突然闪出刚才觉得老人老矣时所见的祖父形态，他顿了顿，“健硕。无特别肥胖臃肿的部位。”
顾老板的眼珠子隔着两片透明镜片看裴锋爵，闪烁了片刻，她明显是在表示一些不满：就算裴少爷看得起了，但是再厉害的裁缝，可不也得需要各种各样的数字才能动手剪裁制衣？如今给了那么一些线索，如果真做出来了，那也不会是一件成功的衣服。
等不到老裁缝讲话的裴锋爵心虚地开口：“您看可以做吗？”
顾老板瞥了裴锋爵一眼，道：“领口做紧了会勒人，做松了整件衣服都磕碜。”
裴锋爵咋舌，“那……那我，我给您比划一下我爷爷的脖子大概多大？”
裴锋爵这话一出，顾老板把针扎自己手上了。又是如前那边扫了裴锋爵一眼，她想了想，问道：“急用？你爷爷以前可不穿这种衣服，为何今日那么突然？”
顾老板跟裴绩是忘年交，老先生这个称呼，是裴锋爵随着父亲一起叫的，裴绩挺敬重这位顾老板，说她是个很不错的老裁缝。
裴锋爵听顾老板这么问话，总觉得还是有戏的，毕竟顾老先生应该是整个暨城最会做洋服的人，更是一个实打实做衣服五十多年的老行家，只要她愿意卖力，赶时间还是求质量，估计老人家都能满足，只不过老先生可不缺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多了老人家做的衣服，裴锋爵就是这样信任她的，于是能不能说服老先生帮个有些无礼的忙，大致就看裴锋爵接下来的说法了。
“爷爷要去接我离开家三十多年的奶奶了，他确实不穿西服，但是其他裁缝店可能都关店了，爷爷穿衣服很省，那可是几年一套衣服在穿的，一般衣服要换还都是他去骑马，长久以往把裤子磨破了……”裴锋爵干笑两声，“所以我就想到了顾老先生您，您宝刀未老，我知道您做衣服很快，难得爷爷自己提出要置办新衣裳，给他换一身崭新的派头也好。”
顾老板低头眨了眨眼，刚巧她的老伴从里屋为她端来一杯热水，看起来比顾老板老了许多的老爷爷憨笑着，这老爷爷年轻时应该挺高，跟顾老板倒是很不一样的性格，他干瘦的胳膊往前伸，握住老伴的手之后才把端杯子的手递过去，把水杯递给老伴。
顾老板在小口喝水，裴锋爵目光流连泛起涟漪，想到了常与顾老板来往的父亲，想到了父亲与母亲相濡以沫，想到了爷爷奶奶三十多年的羁绊，想到了自己刚开不久的春。
“就帮这孩子做吧。”
裴锋爵听见老爷爷又笑着说，“早点做完这单生意，早点收档，天冷。”老人家说话不连续，喜欢断句，他继续说，“一眨眼，也快冬天了，你怕寒，这两天，就得开始，泡脚！”老人家说话时有些俏皮的表情，说到泡脚的时候他缩着脖子低头挑眉，就像是在唬不听话的小孩子乖乖去吃饭那样。
顾老板淡淡笑着哼了她老伴一句，“那就先去准备热水，我很快好。”
裴锋爵仿佛可以透过现在，看见眼前这对年迈的伴侣年轻时的互动模样，而后反应过来顾老板说的话，惊讶地等待她的下文。
顾老板并没有就此开始找布匹裁剪制衣，而是转身往深处走了去，颇为郑重地拿出来一套成衣，向裴锋爵走来。
“这是？”
“给我那老伴做的，他这几年身体不好，瘦得像个挂风里的柿子，现在不合适穿这套了，我正好想给他重新做。而且他现在怕冷，这件有点薄了……”似乎是觉得多嘴说多了，顾老先生闭上两瓣嘴唇不再说话。
裴锋爵接过衣服，总觉得其中有万分情意，那恐怕是他不能接受的。
顾老板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回刚才坐着的裁缝机前，继续坐下做一些收尾工作。
水杯里的热水在向外冒烟。她不怕冷，可她从胖变瘦没了一张柿子脸的丈夫该是怕的，所以自老伴生病清瘦下来之后，顾老板就开始变得怕冷了，不但要老伴给她准备热水，还总要他陪着一起泡脚。家里那个老男人，怕冷就算了，还很要面子，连喝热水这种事情，都要顾老先生以“你端水过来的手太冷了，不要冻到我”这种说法叫去多喝热水、多穿厚衣。
顾老板兀然问道：“这套衣服五百银元，你给吗？”
裴锋爵低头道：“少了。”
“平日一套也就收你两百银元，这次不用我赶工，也相当于你给我收了件闲置的无用物，怎么少？”
这件闲置物无缘无故被压倒箱底，当有一天它重现天日了，它是被顾老板小心翼翼取出来的。裴锋爵实在不敢轻视了顾老板的“闲置物”。
“老先生，这套衣服里头的情意太重，小侄不敢收。”
老先生抬了一下眼皮看低头说话的裴锋爵，露出赞赏之色，“小子，来我这里那么多次，头一次让我觉得你跟你爹是真像。”
裴锋爵哑口无言，他可一直拿父亲当楷模，却原来在老先生眼里，直到今日才有点像么？啧啧。
“拿去吧，衣服要合身才是有用的。”
既然老先生拿出来了这套衣服，那就说明这必然是爷爷可以妥帖穿上的衣服，事情紧迫，既然老先生愿意大方舍爱，裴锋爵也无意再拘谨，拿出五百银元的票子放到桌面上。
这一次，裴锋爵临走前与屋里头的老爷爷也打了声招呼。
顾老板的最后一针终于缝完收线，老人家剪断细线，起身收档。老先生望着银票，想着这五百元就当是里头那男人赚的，给他发个工薪。收好钱，她心里暗自感慨：像啊，以前是像父子，现在是像我欣赏之人。
裴锋爵拿着衣服，去了香春居后院。
香春居后院依旧是昏天暗地的场面，裴锋爵轻车熟路翻墙入院，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玺秀已经到前头干活去了，于是他便大大方方摸着墙，开了玺秀的房门进去。
今天无疑是感慨颇多的一天。
从相识相知相恋到生子都一直相濡以沫的父亲与母亲、有了孩子还是分离长达三十年却在晚年得以重逢和好的爷爷跟奶奶、冷傲却体贴细腻能独挑大梁的顾老先生跟她生病怕冷还好逞强的老伴……
大家成双成对，凤凰相偕。
裴锋爵跟玺秀，凤凤相偕？
……
裴锋爵躺倒玺秀的床上，抱着玺秀心爱的被子，回忆玺秀站在外面院子里说话的模样。
“小喽啰，破小喽啰，谁许你喜欢本少了。”
裴锋爵抓了抓被子，把被子提上来，盖住小半张脸，鼻子下意识去嗅被子里有关玺秀的味道，玺秀洗澡用的是皂荚——反正裴锋爵闻出来一股子淡淡的泥土味。
“咕噜咕噜……”
稍稍嘈杂的环境里，一声肚子响却格外清亮，裴锋爵倒是自己害臊了一下，想了想，才翻身下床。
“应该不会有吧，毕竟也过去了小半个月……”裴锋爵在黑乎乎的房间路一步一步走动，伸手摸索，“不过应该还有，毕竟他自己一日三餐都有的吃，应该不会剩下吧……”
就这样自言自语，裴锋爵摸到了他的目标物，那是一袋干粮零食，他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意——好像还是剩下离开前那么多。
这便是裴锋爵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也就吃了一个月的晚饭。
“但是那家伙一定都不记挂我吗，也不拿点小零食吃一下祭奠一下我们逝去的同在一屋的时光。一点没少。”
每一次玺秀都去买来一大袋，立马有干果，有大饼，有糕点，也有不能放久的水果……裴锋爵抓到一颗梨子，咬出满嘴清甜的梨子汁，突然他突然忘记咀嚼了，只是在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地喃喃：这是新买的水果吧，如果还是我走之前那些东西的话，这梨子不可能这么新鲜……
裴锋爵就像失忆了那般，全然记不起老管家那边火烧眉毛，他吃饱喝足之后拍着肚子又躺上了玺秀的床。
“我该跟小喽啰好好说说，不单水果要吃新鲜的，干粮也不能吃放太久的，虽然干粮表面看起来挺好，指不定内里已经变质了。小喽啰还是那样小家子气。”肚子明显鼓起来了的男人有些犯迷糊，吃饱了，总是想睡觉的，而且这次躺着的是玺秀的床，刚好现在也到了他前段时间的睡觉时段。
又大概知道自己还有事情要做，所以裴锋爵没让自己闭上眼睛安心睡觉，他的脑子想着很多事情，然后他突然一阵嘀咕：“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怎的小喽啰一点都不担心，想跟我说实话就可以说实话……”
不让自己去细思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好像是微不足道的，可当真的要把事情拎出来捋直捋顺了，那它们就牵动着人丝丝缕缕的思绪。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明明也喜欢玺秀的，怎的就不敢告诉他，怎的就不敢回应他的……噢对了，因为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
裴锋爵心里懊恼，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房子里有一处小变化：床头放了一本裴锋爵之前没有见过玺秀读的书——《石头记》。
裴锋爵了无困意，彻底清醒了。
在博览群书的李老师带领下，裴锋爵早就已经看过了这本书，这本书里的爱恨情仇，他早就与李佩如实说来那四个字：我看不懂。
裴锋爵不是很懂这部被李老师绝口称赞的书籍好看在何处，书中爱情的轰轰烈烈还是细水流长，不至于让他惊叹，出生贵胄的他反而对那种很多亲戚的大家族生活有些感兴趣。
这下就郁结了，前几日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男人，转头就看起来了《石头记》这种男女爱情小说，看起来还是个盗版书，现在市面上的这个书，大部分出版书名应该是叫《红楼梦》。
看男女爱情小说就算了，还看盗版的，也不怕扭曲了脑子，就算且不论正版还是盗版，玺秀他是怎的？告白不成功就立马放手呢？
于是，大概是翻墙习惯了，裴锋爵从院内出去外面也翻墙，他带着他带进来的衣服翻出院外，一同带走的，还有那本床头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