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着李殊那严肃的神色, 那瞬间就连他周身的气势都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李殊是个始终脸上都挂着笑容的少年,他活泼开朗, 也爱玩闹,甚至还有些不可一世, 即便是在迎新宴那晚他大发雷霆, 多的也不过是他该有的威慑。
而今日不同,他的一举一动, 一蹙眉一抬头,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凛冽气势叫所有人都生寒。
他认真了。
比起迎新宴上的那道下马威, 今日他是动了怒,开始认真起来了。
楚玉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李殊的身上, 心里头十分满足,果然是只小老虎。
贺诏被李殊的气势吓到了,有那瞬间他几乎快要将实话脱口而出了, 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只是起身站到李殊的面前, 与他对持道:
“殿下莫要欺负学生家贫,在朝廷里无甚根基就可以以权势压人,让我颠倒是非黑白,就为了成全你的好名声, 不可能!殿下抄袭就是抄袭,我问心无愧!”
他此言出口,空中便炸响起雷声, 听得贺诏浑身一缩, 继续道:
“看见了么!怀王殿下,就连老天爷都在警告你, 最好承认,否则会遭天谴的!”
所有人都被他的这句诅咒吓到了,纷纷抬头望天,分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眼下便逐渐有乌云聚拢遮蔽日光,甚至还刮起了风,空气中还带着隐隐的泥土腥气。
这是暴雨的前兆。
李殊提醒道:“要下雨了,不如去聚贤殿吧。”
所有人都左顾右盼,京兆尹也想了想后,便立时同意了李殊的提议,差人将桌椅都搬回聚贤殿。
“瞧见没,刚才那一声雷响,吓的怀王都要进屋了,看来是做贼心虚了。”
“呸,分明是那个贺诏说谎,你没看见他都发抖了么!”
“明明就是上天在警示怀王,让他做人莫要偷奸耍滑。”
“你是不是想打架。”
“打就打,怕你不成。”
…………
往聚贤殿的这一路,上三学与下三学的学子又险些打了起来,好在此刻都进了聚贤殿,京兆尹喊了是肃静后,这两派的学子才分散开来,只将中间正堂的位置空出来。
楚玉走在李殊身侧,有些担忧道:“我瞧你刚才皱了眉,是不是遇见不好的事了?”
李殊神色严肃:“孤只是在想,有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楚玉见他说着话时眼神有些复杂,还有些纠结,似乎是在挣扎这个决定要不要下。
那会儿的天雷正好给了他提示,他借着京兆尹搬桌椅进聚贤殿的这一路才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楚玉宽慰道:“任何人任何事都该为他们所选择的路而负责,这条路不是殿下为他们选的,所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
李殊侧首看着他,有些疑惑:“孤向来都是标榜亲近百姓,亲近寒门学子,若是真这样做了,你不会觉得孤是个虚伪的人么?”
楚玉笑道:“实事求是。殿下,若是你为了名声而放弃实事求是的话,这才是虚伪,你忘了我们身上穿着的院服了?”
李殊凝视着楚玉的双眸,他眸中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在肯定李殊做的决定,甚至在告诉李殊无论他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对的。
只要实事求是,无愧于心。
因为他们是律学的学子,学的就是律令。
既然有人要违反律条,那么他就该实事求是的纠正出来,不能因为那位贺诏是寒门学子就放他一马。
他本来就是打算以今次的事来告诫众人他是惹不起的,若是再因为心软,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李殊扬起笑脸,似乎也是下定了决定般点头,走上了正堂站在贺诏身侧,直勾勾的看着他:
“你应当明白孤为何会提议进来审案,孤是在给你机会,可想清楚要不要说实话了。”
贺诏直视着李殊,冷笑道:“怀王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我等平民百姓是该顶礼膜拜,可我却也是能够参加春闱的举子,将来也是能入朝为官的。眼下一时困顿,我也不会趋炎附势,对怀王殿下俯首帖耳,有失读书人的风骨。”
李殊凝视着他半晌,似下定决心一般,终于掷地有声的吐出了一个字:“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别怪孤了。”
等着国子监的几位负责人皆落座之后,京兆尹才重拍惊堂木,镇堂威过后,他面对两人怒道:
“怀王,贺诏,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贺诏道:“学生只想讨回公道,希望怀王在京城小报上为学生正名,承认自己抄袭,补偿我应有的稿费。”
京兆尹又望向李殊:“怀王殿下可有什么要辩解的么?”
李殊道:“孤没抄就是没抄,他有手稿,孤亦有手稿,不过在此之前孤还有几句话想问问这位贺举人。”
贺诏侧首,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他:“要问我什么?”
李殊看向沈睿:“今日与人打赌,若孤在国子监月考中没有作弊,凭本事夺得的第一,那么那位带头的沈公子就会以诬陷罪入刑,离开国子监,昭告天下百姓他因嫉妒而陷害孤,从此还是吃牢饭。”
贺诏不解:“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李殊:“自然是有的,你说若孤抄袭,就要在京城小报上承认自己抄袭,还要为你正名,补偿稿费。可若是你诬陷于孤,那你是否愿意按律行事,坐监十载,终身不得参加科考?”
贺诏惊愕的看着那一本正经的李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李殊逼近道:“京兆尹大人,孤现在能否问他几个问题。”
“您问。”
李殊直视贺诏,许久才道:“既然你说那几篇手稿是你写的,孤抄的,那么孤问你,你文章中那段关于刺绣的图案是如何写的?”
贺诏惊愕的看着李殊,似乎也在很努力地回想着那几篇手稿里哪篇写的刺绣。
就连京兆尹与宋敏峰他们也在找关于刺绣的文章。
终于,他们找到了,贺诏也记起来了,他道:“是关于在锦缎上刺绣的图案搭配,何种锦缎搭配什么样式的刺绣,用那种手法,湘绣蜀绣苏绣都各有不同,针法不同,所以不同锦缎配以不同刺绣效果都不会一样。”
李殊颔首一笑,贺诏以为自己回答错误了:
“你笑什么,我没说错。”
李殊点头:“你是没说错,所以这才是根源所在。”
“什么?”众人皆是一脸好奇,包括贺诏。
李殊认真道:“孤问你,什么是锦,什么是缎,哪种为绸,哪种是纱,又用什么品相来分上中下三品,这刺绣虽然各地手法针法不同,可他们的共同点有在哪儿?”
贺诏神情茫然:“……”
李殊又望着所有人继续道:“京城里哪家的胭脂用什么料,哪家的水粉效果好,哪家店里的口脂是最让人喜欢的?”
贺诏:“我……我只写了服饰搭配。”
李殊:“错了!你在你去年六月时写的那篇手稿上写了,哪家的口脂颜色好,适合什么样的人用,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莫说贺诏,就连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连京兆尹也与宋敏峰他们翻阅着手稿,终于翻到了李殊说的那一篇,果然如他所说,这手稿上不仅写了口脂的颜色与适合什么样的人用,还写了哪种颜色搭配什么颜色的衣裳会更加提升肤色。
贺诏辩解道:“我……我记得,我记得,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李殊道:“你没想起来!是你亲手所写的东西你会不记得么,你说你是出身贫寒,身上穿着的也是粗布麻衣,你有什么机会见锦缎绸纱,包括那些刺绣!”
整个聚贤殿内一片静默。
李殊看着四周围观的学子,继续道:“孤别的本事没有,这过目不忘倒是最基本的,刚刚不过是看了你的手稿一眼,孤就能记住你写了什么,更何况是孤自幼就读的书呢?”
“你们只知道孤不学无术,气走了多少先生,可你们不知道孤在会说话时便学会了《论语》,四岁便通读《礼记》,五岁背会了《尚书》,更别说其他的《周礼》《诗经》《公羊传》,孤更是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可哪又如何,书本上的知识想要融会贯通,还得靠动手,孤能考第一,是因为孤聪明,孤会学以致用。”
“可你们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因孤的名声便来断定孤不应该得第一,但是你们不知道的是,先帝在时每日都会抽孤的功课,孤若是什么都不会,先帝会放过孤?会疼爱孤?”
“孤的手稿、搭配,是在王府中上下人等身上试过的,包括宫中的女官宫娥,谁没为姑的稿子出过力啊。贺诏,你还不说实话!”
李殊怒吼一声,唬的贺诏当即便跪在了地上,浑身发抖,面露绝望。
“说实话!”李殊吼道。
贺诏一脑袋磕在了地板上,也没说话,隐隐的抽噎着。
片刻过后他才抬头起身,看着京兆尹行礼拜道:“大人,学生说实话。”
李殊长舒了口气,就连楚玉放下了悬着的心,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京兆尹道:“你说。”
贺诏道:“是,是魏国公家的公子,是他在城外的庄子找到了学生,从去年开始,他会定期拿水曜小报过来,让我按照自己的理解誊抄下来,起初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直到前两日他来找我,说让我去京兆衙门告状,成不成无所谓,他只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怀王抄袭,至于是不是真的抄都无所谓。”
李殊的呼吸放沉了些,就连楚玉的眉头也拧了起来,他默默转身离开聚贤殿,似乎是去带什么人来。
京兆尹问:“他让你陷害皇亲国戚你就做了?”
贺诏道:“我不敢不做,因为若我不按照他的要求,他便会拿着我的手稿去昭告天下,说我抄袭怀王殿下,我家中还有病重老母,靠着此前他们施舍的钱药才得以保住性命,他们要告我抄袭,要让我还他们药钱不然就打死我的母亲……所以,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李殊静默的凝视着他,未发一言。
他要说的已经说完、说尽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多说一句,只是看了沈睿一眼,而后才道:
“祭酒大人可以拿孤月考的试卷给沈公子,及在座的诸位看,是否是孤作弊,是否是阅卷博士放水,这一切都要让沈公子心服口服。”
沈睿这才回想起来之前跟李殊打的赌,此刻他突然道:
“怀王殿下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们计较不是,我也说了,我们质疑也是为了殿下你的清白,既然殿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么我们也就信了。”
李殊道:“不行,诬陷之罪孤不原谅,既然孤不原谅就得按照此前约定的来。”
沈睿:“怀王殿下怎么如此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古人常言宰相肚里能撑船,怀王是堂堂皇亲国戚,怎么就不能心胸宽广一些呢。”
“孤就是对你们过于宽宏大量了,”李殊直视着他道,“就因为孤过于不斤斤计较,才使得你们忘了尊卑,不顾身份以下犯上,肆意污蔑皇亲。”
沈睿见李殊那认真且凌厉的神情,自然也就知道了李殊动了真格的,难道说他们真的就逃不过了么?
就在京兆尹准备拍下惊堂木定案时,忽然在聚贤殿外响起了霍青南兄弟俩的咒骂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之间楚玉手持长剑,剑刃打在霍青南的脖子里,一手掐着霍南星的脖颈便迈进了聚贤殿,此刻他眼神凶悍如狼,似乎下一瞬他真的就会割破霍青南的脖颈。
而在他们身后跟着的,还有南王世子李延,他小心翼翼的跟着,生怕楚玉一个手滑就要了他们兄弟俩的性命。
他将霍南星丢在贺诏的身边,又将霍青南推了出去,随后才朝着京兆尹与宋敏峰他们揖礼道:
“既然此案与魏国公家的公子有关,那么他们自然是少不了的,故而将他们请了过来。”
“你那是请么!”霍南星捂着差点被他掐断气的脖子咳嗽着,下一瞬便环视着整个聚贤殿,又朝着霍青南投去了视线。
霍青南神色凝重,此刻似乎也在想着应对之策。
他又向李延投去目光,却见他虽有小心宽慰之意,然而并不打算出手相救,霍南星当时便明白过来今日会发生什么事了。
沈睿反应也够快,连忙朝着李殊道:“怀王殿下,其实我们并不想质疑您,这一切都是霍三公子,是他说的,怀王殿下不学无术,不可能得第一,我们都是受了他的蛊惑。”
霍青南也在随后朝着李殊揖礼深拜,满脸歉意道:“我从来都不知道,舍弟对怀王会有如此恨意,竟然从去年开始就在谋划要如何让怀王殿下身败名裂,是我教弟无方,作为兄长,作为国子监的学监会学监,我更应该以身作则,将沈睿与霍南星逐出国子监,请京兆尹大人按律处置,势必要平复怀王所受的冤屈,为怀王殿下正名。”
霍南星看着自己的兄长,眼里更多是心酸。
听到霍青南都如此说了,李殊自然也只是看了他半晌,丢车保帅这招他用的的确是无话可说。
所以李殊朝着祭酒大人与京兆府尹揖礼后,便转身离开了聚贤殿,跟随在他身后的,便是下三学的学子,以及律学博士常若淇和助教方雍。
“怀王殿下在殿上款款而谈时的样子,真的是太有气势了。”
“谁说不是呢,怀王是皇亲国戚,自然是气势逼人。”
“怀王殿下学富五车,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今日如此败了风头,以后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
他们在身后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李殊的神色倒是十分凝重。
常若淇道:“殿下做的很好,适可而止、进退有度,今日的事传扬出去也只会是殿下学识渊博,遭人构陷。”
李殊驻足,他看了看身边的楚玉,随后道:“按照律法,霍南星该处以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踏足京城,且不能以魏国公一家以亲眷相认。而那位贺诏,自然也该是要坐监吃牢饭,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沈睿自然是不必说的,可是孤觉得,霍南星是被推出来挡刀的,幕后指使的另有别人。”
此言一出,原本还闹闹腾腾的队伍此刻都安静了下来,皆是一脸严肃的看着李殊。
李殊道:“孤明知道此事是霍青南推霍南星出来挡刀,却没有指出来,孤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
楚玉笑着道:“让殿下实事求是,但不是未必每件事都要在这个时候争个清楚明白,因为要为质疑殿下作弊的沈睿一口咬定是霍南星指使的,除非他翻供,况且,霍南星没有反驳,甚至默认,那就证明这件事与他有关,那么他来担下罪责就顺理成章了。”
李殊道:“这个霍青南,真是亡孤之心不死啊。”
常若淇道:“殿下,既然眼下已经解决好了整件事,那么是不是该回忠威堂上课了?”
与他话音落下的,还有天空的巨雷,不过片刻便落下了大雨,泥腥气很重,李殊无奈的看着常若淇:“博士您看,下雨了,等雨停了再回去上课吧。”
常若淇:“……”
有了这句话,这下三学的学子们便都齐聚在回廊底下,眺望着远处如注的雨幕,听着雨水击打这瓦片与树叶时发出的嘈杂之声。
“你到底让忍冬与景修去做什么了?”楚玉疑惑的问道。
李殊伸出手去接回廊外的雨水,回首看着楚玉道:“没什么,就是去宫里向陛下报信去了,此事断然是会传到麟儿的耳朵里,所以孤让忍冬先去宫里跟陛下透个风声,然后让景修去打听贺诏的背景,吩咐的是如果贺诏家里人如果被威胁了,就让他出个手。”
“那贺诏那般冤枉你,你还要救他的家人?”楚玉问。
“贺诏诬陷我已然受了罚,他的家人可没有。”李殊侧首看着楚玉,凝视着他的一双笑眸,许久才道,“谢谢你啊。”
“谢我做什么。”楚玉轻描淡写的说着。
李殊道:“谢你让孤实事求是,让孤放下心里负担,更谢谢你出手将霍青南他们带去了聚贤殿,还要谢谢你刚才开解了孤,总之,有你真好。”
楚玉颔首笑着,眼里藏着喜悦与幸福,他浅浅道:“应该的。”
“什么?”李殊没听清,楚玉说的轻,恰好又被雨声所掩盖,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楚玉回望着他,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凑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说,是有报酬的,只是还没想好要什么。”
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李殊的耳廓上,有些痒,痒的李殊心都乱了,就连心跳声也很大。
还好现在雨声也不小,才没有让别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