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权门妾>第69章

  墨迹晕染, 阮明姝在纸上画了长长一道。

  这是她被禁足的第九天。

  时值傍晚,金乌已落。起身推窗而望,天际犹留淡淡残霞。

  院中回廊尽头, 墨兰正和柳芽儿争论着什么,柳芽儿急得跺脚又咬牙, 眼圈红红。

  阮明姝蹙眉凝望,却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显然是有意压低声音, 怕她听到。微微叹了口气,索性将窗户阖上, 重新走回桌前坐下。

  她现在连院子也不能出,根本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倒没有很担忧家里人,陆君潜既然说了放过他们,自然不会食言。

  那墨兰她们在争吵烦恼些什么呢?

  没过多时,墨兰轻手轻脚走进屋, 在外间桌子上将碗碟杯盘一一摆好后,才进里屋请阮明姝用晚膳。

  阮明姝在梨花木八角桌前坐下,玉箸轻抬,随意夹了几块, 便有些吃不下了。

  “小姨娘, 您多吃点吧......”墨兰心疼劝道。

  阮明姝不由怔住, 忽然想到陆君潜已经好久没再问过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了。

  “嗯。”她勉强笑笑, 舌间有些发苦。

  “外面出什么事了么?”过了一会儿,她将筷子搁下, 试探着询问道。

  墨兰绞着手绢,最终垂头道:“没什么事儿。”

  长睫低垂,阮明姝心中微微失望, 但并不怪墨兰。

  “那有我家里人的消息么,他们没事吧?”她又问。

  墨兰朝外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小姨娘放心吧,前儿明蕙小姐来过,因将军有令,门子没让进。剪枝偷偷告诉奴婢,明蕙小姐说您家中一切安好,叫您不要担心。”

  “好。”阮明姝终于露出些许欣慰。

  然后好久她都没再说话,只眉间郁郁,望着碗碟出神。

  墨兰心中愧疚又难过,忍不住开口:“小姨娘......”

  “啊?”阮明姝惊觉回神,望向她。

  “奴婢见少爷这几日气也消了,不如您问问他,能不能去老太太那请个安?”她壮着胆子说道。

  阮明姝愣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她知道追问下去只会让墨兰为难,便点点头。

  “嗯,好。”她朝墨兰投去感激一笑。

  墨兰惭愧地低下头。

  丫鬟将菜肴羹汤撤下,阮明姝去院子里走了一会。

  她站在花树下,遥望月影婆娑。风寒露重,心中一片茫然。

  以后,会怎样,又应当怎样?

  正胡思乱想时,听得院门外看守的侍卫齐呼“将军”。

  阮明姝微微叹了口气。

  院门打开,陆君潜高大的身影穿过夜色而来。

  “将军。”她恭谨行礼。

  陆君潜应了一声,眸光扫过她低眉敛目的面容,沉默着往屋里走。

  待他走出几步远后,阮明姝才安静跟上。

  她熟练地为他解下披风挂起,又为他拿来替换的便服鞋子,一切都做得细致完美。似乎那日的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顺体贴,更像一个称职的暖床小妾。

  可她的话也少了,不再对他撒娇,也没有再无理取闹过。只用带着浅淡笑意的沉默回应他的一切,无论是索取还是给予。

  她,仿佛不是阮明姝了。

  陆君潜起初是生气的,他明明已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她竟然还敢同他怄气?于是他便想着法子为难她,欺负她,想把那个同他没大没小的阮明姝给逼出来。

  但似乎,并没有成效。

  渐渐地,陆君潜也累了,烦了。索性冷眼瞧着,看她能作到什么时候。

  两人就像暗中较劲般,在古怪的沉默中同床共枕,朝夕相对。

  这天晚上,就如前几日一般,阮明姝沐浴完,裹着薄衾擦着秀发。榻上陆君潜依旧看着书,室内静谧,互不打扰。

  过了一会儿,阮明姝轻手轻脚钻进被窝,平直躺着,双手叠放在自己胸前。她以为陆君潜还要再看一会儿书,可是对方却忽然起身,吹灭了烛火。

  阮明姝闭上眼,陆君潜带着薄茧的大手抚上她的身体。

  他们已经很近没有亲热过了。

  阮明姝一动不动,陆君潜沉默不语,气氛莫名压抑。

  “你在闹什么脾气,我做得还不够么?”陆君潜翻身压住她,捏着她的下巴问。语气恼怒又低沉,还有些委屈。

  帐子里很暗,阮明姝却能分毫不差地描摹出他冷俊的容颜。

  心中酸酸涩涩的,有些想流泪,抬起想触摸他眉眼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对不起。”她柔声道。

  是啊,她只知道自己委屈,又何曾想过他也有脾气,他也要面子呢。

  “但是将军,奴婢真的没在闹脾气。”她诚恳道,说罢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同陆君潜心平气和谈一谈。

  陆君潜眉间微蹙,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松开她。

  “这些天,奴婢冷静下来想了许多。”阮明姝低下头,掩饰住眸中黯然,“奴婢做了许多错事,该向您谢罪的。答应你却失约,是第一;为了回家扯谎骗你,这是第二;瞒着你找避子药,这是第三;见到我爹被你打伤,说了许多傻话,这是第四。”

  陆君潜唇角动了动,并没有因她这坦率的认错而高兴多少。

  “你爹现在没事了。”陆君潜闷闷道。阮文举挥刀再先,他出手在后,可阮明姝却只知道怪他,满心护着她那废物爹。一想到这事儿,他便如鲠在喉,咽不下这口气。可他又不愿自轻自贱,去问阮明姝为何这样偏心。

  “嗯,”阮明姝点点头,歉然道,“我那时回过头,只看见爹爹被你踹出去,情急之下失了智。事后想想,你那时已经答应放过我们,不会有意伤他的,应当是他先发难的吧。”

  陆君潜轻哼一声,心中舒服了那么一点点,可还是很不满意:阮明姝对他的心意,有限得很。就算她做不到满心满眼只有他,也要把他放在第一位才对。

  “还有其他三件事,将军要听听么?”阮明姝平和问道。

  陆君潜没说话,就算作同意了。

  “答应陪将军会友却反悔,是因为我觉得赵奚比您的友人更重要。”她直言不讳,坦率承认,“骗您说明蕙生病想见我,是因为觉得若是实话实说,你更加不会准许我回家。”

  “对么,将军?”阮明姝笑笑,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哀伤。

  陆君潜沉默着,没有回答她。

  “最后,是避子药的事。”说至此,阮明姝安静淡然的面容才有些变化。

  而这也正是陆君潜最最不能释怀之事。

  这些天他没提,不代表他忘了。

  “奴婢,不想生孩子。”阮明姝鼓足勇气,迎着陆君潜愤怒的眼神说道。

  陆君潜捏住她的脸,语气危险极了:“不想生孩子?你还想另择高枝?你想都别想!”

  阮明姝一阵无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竭力吐字:“您能听我说完么,我只设想过和您,没有想过其他男人。”

  陆君潜这才收回手,面上怒意犹盛。

  阮明姝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如果是您明媒正娶的夫人,一位有身份的小姐,您会这样么?怀疑她不贞不忠,质问她另择高枝?”

  “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总爱假设这些没意义的东西?”陆君潜烦躁道。

  阮明姝身子一颤,歉然道:“我胡乱想的,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您就当没听见吧。”

  “奴婢不愿有身孕,因为奴婢不知能在将军身边呆多久,奴婢怕有了孩子以后,除了留在这儿,别无他选。”阮明姝索性将话说明白了,心中反倒轻松,无所畏惧。

  陆君潜深深沉了口气,压住要失控的戾气,平静问她:“为何这样想?我待你不够好么?”

  “前几日的事,”他犹豫了片刻,软下语气道,“我在气头上,又喝多酒,做得过了些。你不要怕,以后不会再这样。”

  阮明姝却摇摇头:“不,您待我很好。您还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所以这些天,我一直想,为什么我总是不满意,不愿意安心留下。”

  她顿了下,自嘲般说道:“在陆府短短几个月,哭得倒比以往十几年都多,做了数不清的傻事。”

  陆君潜凝眉看向她。

  “因为奴婢我,从来没有摆正位置。”阮明姝低下头,笑得有些难堪,“我忘了自己是来陆府做妾,以报救父之恩的。还是把自己当成小姐主子,处处苛求您。一旦您有做得不合我心意的地方,就想着法子给您添堵。”

  “阮明姝.....”陆君潜想打断她。

  “将军,让我说完吧。”阮明姝颤声道,“所以,奴婢真的不是在怄气。这些日子,奴婢只是在尝试做个本分小妾。可是......”

  她声音一抖,慌乱抹去眼角泪滴:“可是这样奴婢难过,您也不舒服。所以,”

  “所以我们不要再闹了,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陆君潜心疼地将人搂住,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阮明姝痛苦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将他推开:“将军,这是不可能的。”

  陆君潜漆黑的眸子逐渐冷下。

  “为什么。”他问。

  “因为即使是以前,这件事没有发生时,我也从没开心过,”阮明姝蓦然激动,“从我进府那天起,我就患得患失,我变得喜怒无常,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您就是对我再好,我还是不会满意,还是会同您争吵,最终都会像今天这样!”

  “那你想要我怎样!?”陆君潜陡然怒声道,要被她逼疯了。

  阮明姝吸了吸鼻子:“将军,奴婢不是个称心的枕边人。您的恩情,结草衔环相报也不为过,更何况是做妾服侍,可是我实在做不到。这样勉强下去,您徒增不快,我也度日如年。”

  “所以呢。”陆君潜忽然就明白她要说什么,语气平静到可怖。

  “奴婢希望将军开恩,放奴婢离开。在此之前,奴婢会尽做妾的本分,不再给您添乱。”

  这是多日冷静思索后的结论,阮明姝并不期望陆君潜会立刻答应。她知道,他一时半会难以理解,但她笃信,假以时日,他会明白这是最好的结果。

  “好啊。”陆君潜淡淡道,“那你现在,就尽小妾的本分吧。”

  阮明姝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推倒压在身下。

  这一夜,她才知道曾经的陆君潜,对待她是多么温柔克制。

  剧痛之后,她因恐惧而颤抖抗拒的身体,在他有意为之的刺激下,抛弃了尊严与理智,挣脱了她的控制,任由他处置。

  她像只小船,在陆君潜给的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摇摇欲坠。

  陆君潜轻嗤一声,嘲讽道:“你的身子,叫我摸几下就变成这副模样,你还想去哪?”

  “求求我,”陆君潜伏在她耳边,诱惑着劝导她,命令她,“像以前那样抱着我撒娇,求我疼疼你,我就饶了你。”

  阮明姝说不清身体和心,哪一处更难过。

  但她知道,这一切一切,早就应当结束。她不该这样作践自己,陆君潜也不应当因她烦扰。

  于是,她只咬住唇,一言不发,无声地承受着。

  *

  翌日清晨。

  陆君潜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双目红肿,尚在昏睡中的阮明姝。他刚刚替她上过药,知道被子底下的娇躯被他蹂.躏成什么可怜模样。

  无声轻叹,揉着眉心。

  他不会放她走,可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最后,他将琉璃小瓶轻轻放下,起身欲走。

  阮明姝秀眉蹙起,恰在此时醒来。她费力睁开肿痛的眼皮,模模糊糊看见陆君潜已经穿戴好,站在床边看她。

  “您要走了吗?”她开口问,嗓子也发疼。

  “嗯。”陆君潜低低应了一声,重新坐下,伸手摸摸她的脸。

  “多睡一会,饿了就叫丫鬟们把东西端过来。”他柔声道,“我早点回来陪你。”

  阮明姝眼眶一热,避开他的目光。

  陆君潜神色微黯,默默起身,也没说什么。

  “将军,”阮明姝想起一事,“我能去老太太那请个安么?”

  阮明姝本以为陆君潜会很快答允的,没想到他却迟迟未应。

  “我会让丫鬟们跟着的,不会出府。”阮明姝只好再次保证道。心中越发觉得,外面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但陆君潜不想让她知道。

  “好。”陆君潜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利落答应。

  *

  阮明蕙陪千梦走到承德门前,这是京城西南隅的偏门。

  “明蕙,不必再送啦,就在这吧。”千梦牵着小毛驴,亲昵地拍了拍阮明蕙的小手。

  “千梦,你真的不等奚哥回来,让他陪你一起去么?出了城门就是郊外,你一个女孩子,我感觉好不放心......”阮明蕙忧心忡忡道。

  两个小姑娘年纪相仿,十几日虽不长,但朝夕相处,一张桌吃饭,一个屋睡觉,已经成了亲密好友。

  “没事哒,我可是lao江湖,你别担心。而且水月庵香火旺盛,一路上定然许多行人,不怕的。”千梦安慰道。

  阮明蕙见她坚持,只好点点头:“好吧,不过水月庵除了山前的大佛堂,其余都是皇家禁地,你要小心一些,别乱跑呀。”

  “知道。虽然我师父下山前说他要找的人在水月庵,但我也不确定他现下在哪儿。我过去会先打探打探的,尼姑庵里找个胖叔叔,应当很容易的。”陶千梦道。

  “嗯,”阮明蕙替她理了理行装,“那便快些出城吧,日落后不安全。我们在家里等你呀,千梦姐姐。”

  阮明蕙目送千梦和她的小毛驴消失在城门外的官道上,才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往回走。

  姐姐被关在陆府,不得相见,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倒并不是很担心阿姐的安危,她相信陆将军不至于为难女人的。但是,性命无虞并不代表日子好过啊。

  奚哥这几日行踪成谜,三天两头见不到他,叫人忧虑。

  还有她爹,那一脚踢得虽狠,却是留了力气的,并未伤及脏腑。他仍在家卧床休养,每日手不释卷,挑灯苦读,念叨着定要高中为官,同陆君潜斗个你死我活......

  “唉。”阮明蕙越想越烦,长长叹了口气,拐进条不宽的街道。

  街道两边大多是卖些熟食的小店铺,阮明蕙正低头走着,蓦地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拉住。

  阮明蕙吓了一跳,慌忙朝后躲。

  “漂亮姐姐,赏个铜板吧,俺妹妹快要饿死了......”拉住她衣角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衣衫褴褛。四肢瘦得皮包骨,肚子却不正常得大,脸上脏兮兮的满是伤痕,大大的眼睛因为瘦弱而凸出来。

  阮明蕙心头一软,伸手从袖兜里掏出小小一粒碎银子,又从腰包里摸出几文铜钱。

  “拿去吧。”她弯腰将银子和铜钱一起塞到他手里,也不怕脏,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姐姐!”小男孩激动地跪下,猛磕几个头,飞也似地跑向馒头铺。

  今年本就年景不好,顺平一带近来连下几场雹子,鸡蛋大小,人畜死伤极多。年底催租催粮又急,不少难民涌进京城,靠衙门赈灾分粥活命。

  阮明蕙知道那钱只救得了一时,没什么大用处,便笑不出来,心情越发低落。

  但她没想到,那小男孩刚走没多久,她拐进条巷子,立刻被一群难民围住了。

  若都是些形容可怜的妇人小孩也就罢了,其中不乏男人汉子。阮明蕙有些害怕,掉头想走,却发现巷子那头也涌来一波。其余行人皆怕惹上麻烦,避之不及,匆匆逃开。

  “菩萨娘娘,施舍施舍吧!”

  “小娘子,给我们些钱吧!”

  “姐姐,我妹妹也好久没吃东西了......”

  他们越逼越近,阮明蕙被扑鼻的异味熏得连连后退。她今日未带许多钱,手忙脚乱地翻遍全身,也就剩几文铜钱。

  “我没有钱了,只剩这么多。”她弱弱道,将那钱一扔,立刻就有几个人争抢成一团。

  她本意是趁机逃跑,但这些人见她衣着华美,并不信她只有几文钱,依旧不断靠近她,甚至想伸手扯她的衣服。

  阮明蕙急得想哭,一个小女孩已经抓上她腰间绣袋。

  就在她要大喊救命时,一柄剑鞘飞来,登时最靠近她的几个男子惨叫着捂住脸蹲下。

  “滚开。”裴星洲晃了晃手中长刀,皱着眉道。

  人群犹豫着慢慢散开,但并不情愿离去。

  裴星洲也不管,拉住阮明蕙就朝大街走,还朝背后撒了把碎银子。

  阮明蕙心中有气,将他手甩开。

  但又觉得刚受他恩惠,不好翻脸不认人,便硬着头皮说了声:“谢谢。”

  裴星洲抱着双臂,瞧了瞧她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嗤笑一声,冷冷道:“怎么,你还挺生气?你们阮家人,都是哪里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