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禁区日记>第89章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李响青沉默地坐在沙卡勒身边,暗房里一声声惨叫不间断拉磨着所有人的耳朵。

  桌前三米远吊着一个血人,左右肋骨被粗大的铁钩高高拽起,发出呻吟的口腔几乎没有牙齿保护,全部用钳子生生拔下来,叮铃桄榔扔进铁盆。

  血液顺着手套染湿孟醇小半截衣袖,李响青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冷然的表情,定定望着水泥地上猩红的斑斑点点。

  沙卡勒继续就着那些祈求和嘶吼,享受驾驭自然之上的快感。

  等屋子空了,孟醇没有依照沙卡勒的吩咐行动,转身从挂满器具的墙壁拿下一把尖锐的锯齿刀。

  沾染上政客的疑心,人就活不了了。

  他没有折磨“叛徒”,刃尖利落地割断喉管,过程简洁,草草结束了这份痛苦。

  摘掉被浸泡到看不出底色的手套,冲完澡,孟醇站在黄昏里想杜敬弛现在该干什么,是睡了还是醒着?会不会又新交了几个朋友?

  孟醇许久没有机会去电话。

  他闷声推掉一个个早晨,独自呆在新一轮夜里,等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偶尔见到猴子,嘱咐一句最近三队被沙卡勒抓得厉害,要多加小心。

  猴子年轻,但见过不少腥风血雨,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可还是愿意应和孟醇。

  他把头发剃得很短,皮肤晒得一片红一片黑。从来不提少爷,不提大虹和阿盲,觉得应该要像以前他们还在底曼时总做的,就当离开的人没存在过,心里才好受些。

  可孟醇怎么能当杜敬弛没存在过?

  杜敬弛也不能当孟醇未曾存在过。他熟悉孟醇的味道,怀抱那件外套都如同搂紧一个人,临睡前手机音量总是开到最大,放在距离耳朵最近的地方,做梦都怕错过任何一通来电。

  他不喜欢过度紧张,又怕自己不够紧张,最讨厌的还是紧张也没用。

  孟醇的事,汪晖楠向着他,没有跟杜泽远透露什么。本来应该令人放松,杜敬弛却感到一阵不上不下的难受,好像很多东西都变的非常复杂,又极其简单——瞒着,就当作不存在。这是汪晖楠面向外人的一种体面,对谁都好。

  好吗?

  麦哥突发疾病当晚,杜敬弛站在冷冰冰的玻璃后头,与家人的倒影里含着那个小小的身体。它躺在白色的手术台上,似乎在抽搐吧,看不大清,视线模糊了一会儿才重新聚起来。他和杜颖童站在汪晖楠与杜泽远中间,肩膀恰好让妈妈靠着。

  走动的医生将蓝色和白色混在一块,将一家人融作一团。

  好吗?

  杜敬弛如鲠在喉,那些分不清的颜色和体块顺着灯光流下来,铺在地上,他低头恍惚地就看见孟醇,迟来二十多年的恐惧正往哪里倾泻,跟藏住麦哥的桌台一样颜色。

  瓦纳霍桑天亮了,积云白的刺眼。祷乐里偶尔路过几只黑黢黢的鸦雀,停在光不溜秋的树杈上,俯瞰乌泱泱的信众。觉得无聊,又拧脖子飞走了。

  李响青站在电线杆底下,依着一小道阴影躲避太阳,远远望见孟醇的皮卡车疾驰而去,低头吐出一口烟,指骨顶顶鼻梁,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赛嘟扒着门框偷偷看她,末了悄悄缩回屋子里,躺在干燥发热的床上,蜷起身子假装还在沉睡的模样,静静听着李响青关门离开的动静。

  电话亭新落下不少灰,廉价的蓝色塑料棚发黄发黑,底部趴着一些之前还没有的焦枯植物。

  不具太多重量的话筒在孟醇手中飘着股锈味,坠着一颗心跳不动、往下沉。他垂着眼皮,嘟嘟响的信号声如同越拉越紧的弦,节奏似乎愈发快也愈发乱套,使五官略显僵硬。

  他深吸一口气,耐着心等待自己被杜敬弛接起的时刻。

  铃声震个不停,孩子捧着手机跑到杜敬弛面前邀功。

  杜敬弛来不及放下手中编织滑稽的草娃娃,手忙脚乱地用肩膀夹住电话。

  “孟醇?”

  杜敬弛那头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动静,大概是风呼啸传来的声音。

  孟醇在三面环闭的塑料棚里睁开眼,呼吸从急到缓,慢慢平稳下来。

  杜敬弛把手机拿进掌心,“...最近都要入夏了。”

  又近一年。

  杜敬弛听见孟醇的呼吸声,脑海那根旷久紧绷的弦突然放松起来。是很多很多他想逃开、做不到不害怕的事情,猛地被这份沉默裹住了,好像孟醇已经站在身前,眼睛看着自己,他也看着他,让记忆将两个人安安静静织在一起,落在地面。

  “你猜我现在在哪。”杜敬弛坐在树下,奶奶身后的小坛子新长了些不知道品种的花,温度匀出来的香气带着日光热烈的味道。杜敬弛搭着哑巴奶奶的轮椅,将话筒朝半空挪了挪,“哎哎等会,不猜这个,这个没难度。”

  他看着老奶奶精气神十足的样子,把手机伸过去收音。

  孟醇听见掌声和气流被划过产生的振动,都是他熟悉的。

  “你猜奶奶在干啥?”

  杜敬弛过了一会,哼哼道,“猜不到吧?”

  他又额外给了孟醇一点思考时间。

  还真猜不出来。

  在干什么?孟醇在心里问。

  杜敬弛给太阳晒得眯起眼睛,奶奶两手在空中挥舞的背影蕴了光,睁眼,纱似的晕影揭开来,一只小蝴蝶收好翅膀落在老人肩上,阵阵轻柔不可闻的风拂过脸颊。没有声音也能唱的铿锵有力,比发出声音还要振聋发聩的。

  “奶奶唱歌儿呢。”

  “嗤,猜不到吧?”

  “唱的常回家看看。”

  “因为刘姐晚上要做红豆炖猪蹄,她一整天都可开心了。”

  孟醇听见有人在喊杜敬弛。

  是谁?

  杜敬弛小声对话筒说:“我妈今天也在。”

  站起来,朝不远处的汪晖楠挥挥手,示意自己有事儿。

  “孟醇,麦哥两个月前没了。”

  他讲这话时甚至带着适才未褪净的活力和喜悦,平静又使人觉得怪异,三两句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穿越线缆,钻开孟醇心窝剖挖,带着一身看不见的血腥回程。

  李响青站在门口等了他很久,眼底青黑的沟壑在日光下更加突兀,秃鹫似地盯着孟醇,低声说:“我今天去给沙卡勒的孩子复查,看见他妻子那有几张机票复印件,是下个月十八号的航班。”

  孟醇掠过她。

  李响青追上去:“他们要走!”

  孟醇停住脚步:“所以?”

  李响青紧张地环顾四周:“我们趁机逃跑,不可以吗?”

  “三队最近被沙卡勒看得很紧,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问题谁来对猴子和小孩负责?”孟醇想也没想,“你看见沙卡勒的名字在机票上了?”

  李响青摇头:“可——”

  “那就继续呆着!”

  孟醇大步流星走远。

  李响青没放弃。她倒真在沙卡勒的办公桌抽屉找到一份订单复印件,上头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印着沙卡勒的大名。

  举家前往慕尼黑,这一行为足以证明天平已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倾斜,政治风向不再利于沙卡勒党派的发展,甚至可能到了威胁生命的地步,沙卡勒才不得不做出妥协,拖家带口逃亡德国。

  而他们也不应该继续呆在一个毫无尊严的囚笼里,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生命以最屈辱的方式消弭,最终轮到自己头上。

  她是个医生,她想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