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禁区日记>第85章

  杜敬弛折腾完,累兮兮倒在沙发里,孟醇站在小板凳上拆空调、修空调。

  热水器也鼓捣好了。

  连房间那张小床,孟醇都拿螺丝多旋了两块板子,变宽许多。杜敬弛看着,心突然沉淀下来,坐起来拿药箱子,帮他换药、缠新绷带。

  凉席上铺了两块毯子,躺着不夹肉不别扭,配合屋里逐渐降下来的温度还有点飕凉。一直都是杜敬弛在的地方,就容易沾上股说不出道理的香,被窝里翻个身满是好闻的味道,阖眼很轻松,少梦。

  汪晖楠隔天又忍不住问儿子今天在干嘛呢,杜敬弛正好跟一群小孩挤在树荫下乘凉,收到信息,拍了张孟醇帮哑巴奶奶搬东西的背影发过去。

  到下午,他妈才幽幽答复道:记得回家。

  杜敬弛当然没忘,他是想着把孟醇一起带走,但孟醇却让他先回去,说自己再在村子呆半天。

  杜敬弛下意识要驳,可话堵在喉咙里没讲出来,最后两个人约定周年宴的地方见。临行前,杜敬弛挺神秘地跟孟醇说,到时候给你个惊喜。...手你自己注意注意啊,记得换药。

  他说这话时有得意,有掩饰不住的伤感,最后被框在车窗玻璃后面,悲情得像幅画,也不知道往后视镜又看了多少次越来越远的人。

  仿佛今天就是孟醇离开的日子。

  杜敬弛把车停在机场旁边,安排好晚些来提车的人,一班两小时航行回程,到家的时候恰巧汪晖楠和杜泽远在客厅看书看电视,他爸招呼了一声,而他妈只是书后偏偏眼睛。

  “冰箱有刚切的水果。”

  杜敬弛上楼的身形一顿,远远道:“你们吃吧。”

  没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啪哒啪哒又跑下来,“妈,我出去一趟。”

  “去哪?”

  “就旁边。”

  杜泽远随口说:“明天我们一家人出门,你也拾掇拾掇自己!”

  “知道了爸。”

  杜泽远扭头跟汪晖楠讲:“孩子大了就是没小时候可爱,现在连打扮都不打扮了。”

  汪晖楠搡开他的脑袋:“看你的新闻吧。”

  杜敬弛跑进地库挑了辆最近的车,往星光熠熠的天里开。

  刘姐抓着几个不好好背书的崽子教训,小孩落花流水的哭声跟知了叫混在一起,热闹的要命。

  刘姐往围裙上抹抹手,一边指着耍坏偷懒的几个,一边去开门:“等会还背不下来,你看明天上学是我骂得难听还是老师难听!”她看着站在外面的孟醇,怪不好意思地解释,“一群调皮捣蛋的只顾上玩儿了,一点作业没写。哎,小杜呢?”

  小房间里罚站的孩子擦着眼泪偷看孟醇。

  孟醇笑笑:“他先回去了。”

  “噢——”刘姐让出门,“晚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下个面条。”

  孟醇跟几个小孩错开视线,摇头说:“吃过了,咱们出来说吧。”

  刘姐把围裙摘了挂在旁边,一回头,小孩们立刻装作埋头苦读的样子。

  合上门,看见孟醇从口袋拿出一张银行卡,刘姐想也没想就伸手拦着:“你跟小杜两个人老给我什么钱!你们自己不要用呀?村里都是糙孩子,平常吃得肚皮圆了撑了都不要那么多钱,你们俩在城市花销大,更得好好存着!钱哪经得起乱花呐?”

  孟醇被面容和蔼的女人一通教育,插不上话,硬是等她把卡塞回自己怀里才有空开口:“这些钱你们用不算乱花。”他又把卡推过去,“杜敬弛替我照顾你们这么多,你收下,也算我还给他的。里面只有十来万不多,晚些有空我再存进来...以后他给您钱,您就帮他收着。万一未来他大手大脚出什么问题,就麻烦替我把这些给他。”

  刘姐问:“你之后不跟小杜一块儿了?”

  孟醇一愣,答:“在。还在一块。”

  刘姐了然:“你是要去哪?”

  孟醇点头:“得走,国外。”

  “哎哟,那你们,这是异地了呀。”刘姐猛的一句。

  但因为这番话指派的对象是杜敬弛,所以挠得孟醇心里痒痒,突然特别想那个神气活现的人。

  “是。”

  “又去哪儿啊?”刘姐担心地看着他,“...我也不好多问你们大孩子的事情,可回都回来了,总要在家多呆几天吧。小杜快比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娃娃还熟悉村子了。”

  “去找几个朋友,找完就回家。”孟醇帮刘姐拉开嘎吱作响的门,吓得几个偷听的孩子一屁股跳回板凳上。

  刘姐跺跺脚,抓起门边的扫帚冲进去:“你们一个两个的今天到底学不学!”

  被抽到屁股的小男孩杀猪似地嚷,孟醇忍不住笑着关上门,好让他明天睡醒起来的时候没那么丢脸。

  第二天几个肿脸肿眼泡的孩子,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准备出发去镇上的学校。

  走在队伍尾巴的男孩一边苦恼文章记不下来,一边轻手轻脚扒着门框关好。他走到村子那颗老树下,突然回头望了望家门口,若有所思。

  旧铁门今天不叫唤了。

  孟醇从身上仅剩的十来张钞票里抽出两张,买了一趟去找杜敬弛的长途巴士。听杜敬弛话给两只手换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像十几年前逃课去镇里看电影那会,见过最肉麻的角色。心里又因为想的是杜敬弛,乐在其中。

  路途用去与刘姐告别后的一整晚,加上一个上午、半个下午。孟醇没怎么闭眼,看了一路青葱荒凉的地段,或车水马龙的街道。路人行色匆匆,疲色底下蕴含某种盎然无恙的生气,都像笋尖像草,迭代不息。

  孟醇抬眼看向灰沉的天空,在雨滴落下前抵达了目的地。

  旧铜色的风铃随店门摇曳作响。

  “你好先生请问需要——”

  店员点开屏幕的食指一顿,停在空中,“...喝些什么?”

  孟醇从他剃短的金发移开目光,眼睛向下在饮品单逛了一圈:“你推荐吧。”

  瑞挪怔怔看着他,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相信面前的人是谁。

  他好不容易平息的记忆再次被唤醒。那些血色似乎跟着孟醇一起涌到他眼前,柜台上的双手强忍颤抖支撑住身体,等缓过劲来点单,桌面只摆着一张红票子,孟醇已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和咖啡一起来的还有找零。瑞挪将餐盘收起,站着与孟醇示意入座的眼神没僵持一会儿,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这一年半学的中文,现在好像全还给老师似的,半天从嘴里蹦出句:“你活着为什么?找我为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里?”

  哪那么多为什么。孟醇言简意赅:“找你是因为杜敬弛。”

  瑞挪抬头:“杜?”他觉得有点好笑,“跟他有什么关系?”

  孟醇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缺少链条的金属铭牌,放在桌上:“还有你的长官。”

  瑞挪用目光久久临摹牌面上刻印的名字。

  他休学加入联合国部队的时候,也拥有这么一块代表身份和从属的狗牌。当初热情最盛,一群人甚至以更换铭牌的消音垫圈颜色为潮流,攀比了相当长一段军程。而后新鲜感消退,名牌又逐渐回归了它本身的用途。

  泽托的军种、军属、宗教信仰、服役期限,以及每一针必要的疫苗接种,都总结在两片薄薄的不锈钢板上,反射着灯光,极其刺眼。

  小雨淅淅沥沥拍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水线坠向地面。

  “为什么你要说跟杜有关系?”

  孟醇看着苦咖啡升腾的热气:“你作为军人的失职,无论是去哪,还是谁,都没法帮你度过去。”

  雨声夹着骤响的闷雷越下越大。

  孟醇仅仅是目无杂质地望向他,似云里翻滚的天光电影,瑞挪错觉无处遁形。好像他是逃兵,是坏人,是胆小鬼,激动地回嘴:“我没有!”

  他却知道的,他有。

  瑞挪不愿意看孟醇的眼睛。

  那个瞬间生存的欲望超越了他的职责所在,比起当一个军人,他更把自己当成人,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慌乱丢下同僚逃命、眼睁睁放任平民坠落高空,这些他不想的。

  窗外乱飞的雨水好像拍在脸上,瑞挪擦了一把眼睛,“You're so fucking wrong...”

  他知道孟醇摔在沙漠里面向天空时目睹了一切。没死,反而将他藏好的卑怯一齐从瓦纳霍桑带出来。

  “杜敬弛没有义务分担你的痛苦。”

  “他不能没有,”瑞挪碧蓝色的眼仁与发红的眼白合在一起,显得浑浊,“我走了那么远来到中国,我想变好,我想变正常...”

  “那就他妈滚去找医生。”孟醇不客气地打断他,“杜敬弛不负责你。”

  雨又小了。

  在瑞士得知杜还活着,他先是感到庆幸,然后觉得轻松。

  确定要前往中国继续学业时甚至没有动脑子考虑过利弊,收拾好行李就坐上了廉价航空,远渡重洋投身一个陌生的社会,无目的地等待一个人会在某天出现。他差不多付出了一切。

  所以是否第一个晚上他们相见,却听见杜喝醉后哭喊着孟醇的名字,他才极端愤怒,极端心虚,极端不安全?

  他喜欢和杜敬弛待在一起,好像没什么需要自己紧张,想睡觉就睡觉,想吃饭就吃饭,想说话就说话,想沉默就沉默。那些无数次令他恶心到没法正常生活的自我批判,在杜敬弛面前都会停止,落在一个简单的维度里。

  过了很久,金发碧眼的荷兰学生突然松开肩膀,有些驼背的坐姿,看着玻璃上滞留的雨露,呆呆地说:“I don't know, I don't know what is it like to——把所有事情想清楚,是什么感觉?”

  孟醇听见自己从没怎么用过的手机叮铃一响,拿出来看见杜敬弛发的位置分享,说:“相当痛快。”

  痛和快拆开来瑞挪都明白,组成一个词就变得难懂。瑞挪很久还是犟着:“痛怎么能快?”

  “痛不快,也快不了。”孟醇站起来,不打算继续接他的车轱辘话了,经过金毛身边,拍拍他的肩,“战争本身就是不值得的事情。走出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