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非惯性依赖>第84章

  景程眼眶胀得发烫,鼻尖酸涩到连呼吸都是刺痛的,胸腔仿佛被什么灌满了一般,又重又闷的下坠感使他几乎快要窒息。

  景程从未如此刻这般恐惧过。

  恐惧到连多看一遍纸条上的字句都不敢。

  被人爱着该是这样的么?

  宋临景的荒唐行径清空了景程的大脑,让他甚至无法具象出一个完整的想法,只能用断断续续浮现在眼前的词汇,试图拼凑着无数超出他认知的疑问。

  爱是什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宋临景爱他什么?他身上有哪点特质值得宋临景用这么过激的方式爱他?

  景程想不通。

  在他的认知里这种感情不存在,会如此慷慨倾泻爱意的人不存在,幸运到可以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的人也不存在。

  起码不会是他。

  光是坦诚承认自己喜欢宋临景,就已经算是景程对待感情最清醒也最糊涂的行为了。

  他想象不出自己同对方那般,将这个过分炽热黏腻的字表达出来的模样。

  景程觉得尴尬别扭,甚至生理性地有些反胃。

  可他清楚,这并不是由对宋临景的厌恶引起的,相反,景程当下喉口肌肉因反复吞咽而产生的痉挛,是因为他觉得,无法给予宋临景同等回应的自己令人作呕。

  景程从未这么无力过。

  他是那么在乎宋临景。

  在乎到甚至希望宋临景去喜欢别人,毕竟在他的概念里,宋临景该得到世界上所有最完美的人事物。

  显然,景程并不认为自己能被涵盖在其中。

  可景程的自私自我却在唱着反调。

  它们因得到了宋临景独一无二的偏爱而亢奋,甚至叫嚣着希望对方更疯狂些、更不计后果些。

  它们不在乎代价是否惨重,只想宋临景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如此刻这般献祭自己,直到将景程内心深渊似的空洞填补,直到足够他确认这份感情是真实存在的。

  景程唾弃自己这些晦暗的念头,可却又无法自由摒弃它们。

  这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某种在成长过程中,太多次被用粗暴手段冷漠抑制情绪表达的必然结果。

  “你不该存在。”

  “你如果真的爱妈妈,就该诚恳接受那些流言蜚语呀,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而我的处境是你造成的,没有你的话,我一定能过得很快乐。”

  “没谁规定妈妈一定要爱孩子的,我不爱你,你也不要爱我。”

  “如果当初心狠一点就好了,景程,你毁了我的生活。”

  “你只会带来不幸,不配要求我爱你,不配要求任何人爱你,你甚至不配爱别人。”

  “景程,你的爱是负担。”

  “它一文不值。”

  ……

  景兮情绪糟糕时,曾发泄般呢喃过的话语在景程的耳边萦绕着,那声音极尽温柔,态度却冷漠到可以用恶毒来形容。

  事实证明,这些景程封闭在记忆中的东西,不仅能对五六岁时的他造成阴影,光是挑挑拣拣回想出一部分来,就足够让二十六岁的他迅速应激。

  景程头痛到几乎睁不开眼,仿佛所有发丝在这个瞬间开始向颅内旺盛生长般刺痛,浑身皮肤像被什么啃咬着,他甚至连坐都有些坐不稳。

  忽然,一阵刺耳的铃声从不远处传来,将景程摇摇欲坠的状态撕开了一条裂缝,虽然他的意识停摆般的混沌着,但景程仍如抓救命稻草似的摸索着丢在桌角的手机。

  “你好……”景程哑着嗓子,有些虚浮地说道。

  对面似乎不太习惯这个开场白,冷不丁地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却是轻笑出了声:“还没睡醒么小程?怎么迷迷糊糊的。”

  景程脑内撕扯着他的声音,在辨别出听筒那边是谁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景程缓缓睁开眼,不自觉地向窗外望去。

  “起来有一会儿了。”景程清清嗓子,努力将情绪调整到平时的状态,他勉强弯了弯唇角,向语气中填补上些许笑意,才继续开口道,“有什么事么?阿姨。”

  宋惟不知是敏感察觉出了称谓的变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竟是沉默了好半天才给出景程回应,只不过字句间的温和收敛了不少,透出几分常态化的锐利:“那个叫王崇兴的人,前段时间又去找你麻烦了对么?”

  景程不禁一愣,半天才想起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事,可却不太理解为什么宋惟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应该不算找麻烦吧。”

  “您知道的,他去年年初给我下药,导致我载着临景出了车祸,当时警方说证据不足立不了案,最后民事调解敷衍过去了,我挺气不过的,上个月碰到他,嗯……发生了点误会,没控制住情绪,就打了他几下。”

  “不过他也没追究,警察那边也说问题不大,我就没再管,发生什么了么?”一般情况下,宋惟根本不会知道这些小事,景程条件反射般地紧张了起来,“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对么?”

  “别紧张,小程。”宋惟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严肃,体贴地放缓了语气,“虽然确实有点麻烦,但跟你没关系。”

  “解释得直白一点,就是去年指使他给你下药的是宋忱,你和临景的车祸也不是意外,是我那位好弟弟想趁我养病、临景地位不稳的时候故技重施罢了,好在临景命大,没让他得逞。”

  “上个月你们之间也不是什么误会,姓王的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够毒翻你酒吧上下所有人了,警方没跟你透露细节,应该是不想节外生枝。”宋惟轻笑一声,“刚刚我蛋糕都没来得及切,警察就进来把宋忱带走了,我这个‘弟弟’□□的名头今天算是声名远扬了。”

  “现在这边热闹得很,小程。”宋惟短暂停顿了几秒,意味深长道:

  “你想来瞧瞧么?”

  ……

  去主宅的路上要经过宴会厅,景程没下车,只是隔着窗户远远望了望,确实有不少人站在草坪上像是议论着什么,表情或惊讶或困惑,但显然,幸灾乐祸的更多些。

  毕竟乐子大家都爱看,豪门争斗产生的乐子就更受欢迎了。

  景程收回视线,沉默着将注意转移回手机上。

  宋临景并没回复他,对话框中的内容停留在他出门前的询问。

  应该还在忙。

  景程心里嘀咕道。

  发生这么大的事,宋临景能腾出时间回他消息就怪了。

  想到这,景程不禁有些懊恼。

  之前总觉得,圈层不同,大家只要不认识宋临景,那叫对方偶尔来店里坐一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没想到差点给了别人借自己的手伤害宋临景的机会。

  景程攥着拳的指尖几乎深深陷进肉里。

  去年那场车祸,他因为药物作用本就意识模糊,细节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自己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昏迷了好几天,但宋临景却是断了条胳膊仍坚持在床边守到他醒过来,最后结结实实打了快两个月的石膏。

  还有这次……景程甚至不敢想如果真让宋忱和王崇兴得逞了会怎么样。

  他实在控制不住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把一些事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要那么依赖宋临景,以至于让对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的责任和压力,为什么有无数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机会,他却习惯性地忽略,甚至连追问都懒得追问。

  景程从未这么清晰地体会到自己的自以为是。

  他的观念仍停留在“只要不给宋家抹黑就好”,却没意识到,宋惟和宋临景面对的威胁早已涉及到生命的层面了。

  “景先生,我们到了。”

  司机不带任何波澜的声音将景程的思绪拉回,他将车子安稳地停靠在路边,回过头朝景程淡淡说道:“宋董在三楼书房等您。”

  ……

  景程对主宅的结构还算熟悉,毕竟这两年宋惟几乎不出岛,逢年过节他和宋临景都会来过来陪对方,偶尔喝得醉了,就直接在主宅休息了。

  不过……

  景程眉心微蹙。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宋惟放权给宋临景是因为要养病。

  他之前只是觉得反常奇怪,却从来没打算过要询问,想到这,景程不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莫名觉得,自己只是年龄空涨,其余的一切都停留在了十六岁。

  认知、习惯、成熟程度、处世态度、对情感的理解,包括宋家母子俩对待他的方式,似乎都还是十年前的模式——

  什么都不主动说,只给他看事情最表层的部分。

  景程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象牙塔里的公主,在无微不至的保护中成长,却只看得到眼前那点微不足道的悲伤,只知道顾影自怜,选择性地忽略了被阻挡在围墙外面的鲜血淋漓。

  景程的脚步停在了书房外,他的心跳因紧张而快了几分,甚至莫名有种要接受审判的不安感,他深呼吸了几下,直到情绪稍微平复,才抬手敲了敲面前厚重的门。

  “进。”宋惟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景程缓缓走了进去。

  “干妈。”他嗓音泛着些哑地叫道。

  宋惟坐在桌后,抬头朝他弯了弯眼角,微笑的弧度中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逗弄:“怎么改口了,我不是你宋阿姨么?”

  景程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识地遵循了这么多年习惯了的那个称呼,他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发现不知道纷杂的思绪竟汇不成一句完成的话。

  景程垂眸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只有歉意:“对不起。”

  “干妈。”景程抬眼看向宋惟,语气诚恳得不能更诚恳了,“对不起这么多年给你、给宋临景、给宋家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么多庇护却什么都没回报给你们,对不起……”

  “我什么都不知道。”

  宋惟那双与宋临景十分相似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了什么,不知怎么,景程竟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在这些方面,你没有错。”宋惟摇了摇头说道,“过去十年里,你其实无意识地经历了许多危险,不主动让你知道,不仅只是出于单纯的保护,更是因为这些事本身就与你无关。”

  “让你和阿兮卷进宋家内部的混乱里,说实话,我很难做到毫无愧疚。”

  景程心头一颤。

  阿兮?

  是指景兮么?

  其实当年宋惟就是以景兮旧友的身份,才顺理成章让他接受对方的帮助的,可这么久过去,景程因为别扭,以及不愿意面对太多与景兮相关的信息,竟是从来没仔细询问过宋惟。

  宋惟自然也不可能主动给他讲故事。

  这么来看,宋临景和宋惟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别人不主动提及,他们就能耐住性子永远不说。

  还没等景程开口进一步推动话题,宋惟却再次开了口,她语气淡淡,和平常与景程随便聊天时没什么两样:“我母亲身体不好,生下我之后就难以再次受孕了,但显然,我的性别,并不符合我父亲心目中宋家继承人的标准。”

  “不过没办法,联姻嘛,利益纠葛太深,不是当事人不满意就能中止的,我母亲对这段婚姻的反抗,是在完成了‘生一个孩子’这个任务后,不顾所有人劝阻,主动放弃了她那部分遗产的继承权,获得了在不离婚的前提下返回Ita独自生活的资格,至于我父亲的反抗,就廉价很多。”

  “他搞出了几个私生子,却不敢光明正大抬到明面上来,以我‘堂弟’的身份,寄养在我大伯名下。”宋惟耸了耸肩,语气不屑道,“男人在任何方面似乎都轻松很多,他们想弥补什么‘遗憾’似乎都不需要付出代价,就算有代价,这部分痛苦大多数时候也可以轻松转嫁给别人。”

  “我年轻时候觉得不公平,如今依然觉得不公平。”

  “这不正确,不该存在,但没办法,历史决定现状,以后可能会慢慢好起来,但在这个当下,它依然是人类社会中普遍得不能更普遍的既定规则。”

  “我从前对此厌憎至极,可在成长过程中却发现,如果我想得到我想要的,就需要顺应这个规则,无数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地位、权利有多美好,在这个体系下蔓延着的糟粕就有多丑恶,更让我觉得无助的是,不管我个人的能力有多出众,获得了多少夸赞,在绝对的话语权面前,只要我的性别不符合他们的标准,我的未来就是漂泊不定的。”

  “想要得到话语权,我就只能选择被裹挟。”

  “得知我父亲计划将大部分实权交给那几个私生子,我不仅试管怀上宋临景,还顺从他的想法,与他旧部下的孩子结了婚,这才终于哄得他满意,打消了修改遗嘱的念头。”宋惟的表情冰冷,甚至难以控制地渗出些许恨意,“直到阿兮退学后消失,我才知道,宋枫就是她谈了很多年的那个未婚夫。”

  宋惟看着景程茫然无措的表情,竟不知怎么笑出了声:“很狗血对吧?”

  景程努力在脑内消化着对方突如其来的坦诚,虽然内容诡异到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但他心里却有个声音在不合时宜地叫嚣着。

  对的,这样就合理了,这样就能解释清楚很多事情了。

  为什么宋惟宋枫彼此憎恶到恨不得对方去死,为什么宋枫对景兮迷恋的程度很不正常,为什么宋枫对宋临景那么冷淡生疏,对自己却是一副令人作呕的关心倍加。

  “为什么……”景程张了张嘴,话还没能说全,宋惟却如未卜先知般打断了他。

  “为什么突然把这些告诉你?”宋惟摇摇头,停顿片刻后,自问自答道,“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你是个成年人了,早就该学会怎样与自己和解了,哪怕你得知真相后无法接受,这也是你自己的人生课题,而我这么多年的过度保护,是将我对你母亲的愧疚以及一些其他感觉,移情到了你的身上。”

  “欠她的我补偿不完,对于你,我自觉仁至义尽。”

  “所以……”宋惟朝他弯了弯唇角,浅淡的笑容中荡出丝嘲讽与轻蔑,却如从前那般亲切地叫着景程,“小程。”

  “临景给你的那些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呢?”

  “其实你没必要威胁我,我跟你之间没那么深的仇怨,我不欠你人命。”宋惟嗤笑一声,“真不知道在临景和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有些事情不让你知道,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二……”宋惟的眼中漾出几分怅然,像是有些无奈般说道,“是因为景兮和我达成的协议中有‘照顾好你’这条,而我向来信守承诺。”

  “所以,你想从哪里开始听故事呢?”宋惟与景程对视着,将过去这些年困扰着景程的疑惑,一句一句直白又残忍地抛了出来,“你母亲确实还活着。”

  “你过去十年的痛苦执着从现实层面上看,毫无意义。”

  “那些保险金是我与她协议的一部分,留给你的巨额遗产,是她对弃养你的补偿。”

  “你母亲接近宋枫的目的本来就是向他报复,只不过实施前被我发现了,我给她提了些建议,又提了些要求,她在斟酌后觉得可以接受,并向我追加了一些,嗯……报酬。”

  “最终结果就是,我爽快同意了,她顺利完成了,答应她的事情我也如约全部履行了。”

  “你还想听细节么?”宋惟笑着问道。

  “我最近总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专横了,才适得其反,将临景养得这么偏激,为了自己那点情绪上的满足,甚至不惜舍弃整个家族的利益,不过……”宋惟指尖缓慢地敲着桌子,自言自语般说道,只不过语气中倒是没有半点自我反省的意思,“这其实也正常。”

  “成为宋家掌权人、站在家族中说一不二的制高点是我的执念,是我舍弃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也要追求得到的东西,但大概不是那孩子的。”

  “他的出生是我为了稳固自己地位,按照固定轨迹培养他,也是为了方便给我帮衬。”

  “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拥有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是因为你,第一次像个能独立思考的个体对我提出请求也是因为你,通过不断地努力脱离我的控制获得人生选择权还是因为你。”

  “我之前无法理解,但现在想想,或许这是我应得的。”

  “我因为想满足自己私欲而亏欠你母亲的,终于还是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回报到了我这,补偿到了你那。”宋惟自嘲般地说道,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纸袋,“临景确实足够了解我,他给你的那些东西,也确实足够威胁我。”

  “他清楚他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怨恨他经历不公平,所以不在乎宋家的兴衰,但在相似前提下,我却做不到不在乎。”

  “我因为要维护家族声誉,这么多年在对付我那些‘弟弟’上面一直束手束脚,临景倒是做得无所顾忌,打压的打压,软禁的软禁,这回甚至还直接把那点腌臜摊到了明面上,闹了个人尽皆知。”

  “不过他提前做了不少准备,恒瑞因为宋忱受到的负面影响,应该不会比你手里那些东西公开出去造成的后果严重。”宋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将一个纸袋轻飘飘地推到了景程的面前,“这是我帮助你母亲离开后,她的新身份,联系方式,居住地址,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里面。”

  “将你手里有关恒瑞的把柄留下,你就可以把它拿走。”

  “小程。”

  “相处这么久,就算养只猫狗也能养出点感情了,我说我完全不在乎你,可能你也很难相信。”宋惟注视着景程的眼睛,语气虽依旧是平淡的,可字里行间却还是习惯性地漾出了些许关心,“我由衷地不希望你去找她,就像过去这几年我不希望你进行那些没意义的缅怀一样,我现在把你本就该拥有的选择权还给你,其他的……”

  “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