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宴迟是下午知道宋傲出事的消息的。
上午, 他等精神缓过来些许之后，整理起昨晚没有来得及整理完的数据，然后开始写论文。
这些论文他是写来留给自己看的, 内容颇为随性，倒是没有发表的打算, 而只是作为自己以后参考的笔记。
只因它们全都是关于脑指纹、意识操控、意识解读一类的。
他当然也记得和宋傲的约定。
到了约定的时间，宋傲并没有联系他。他给宋傲打了两个电话，对方没接, 他也就没再理会。
毕竟宋傲是搞理论研究的, 有时候突然有了灵感, 想到什么公式，就会立刻投入钻研，谁打电话也不好使。
宋傲之前也这样放过几次林宴迟的鸽子。林宴迟也就没当回事，不料会在下午三点收到他去世的消息——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宋傲的邻居。
那是一对夫妻，早上他们吵了架, 起因是丈夫把家里唯一的一个鸡蛋打碎了。
妻子训斥他。“我现在做饭马上要用！你看你搞的什么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丈夫立刻不乐意了。“不就是一个破鸡蛋，至于吗？楼下超市不就有卖的吗！”
“这种土鸡蛋现在可一点也不好找！是我从N5区的农户家里带过来的！你懂个屁！”
“再不好找也就一个破鸡蛋，至于这么上纲上线？一天到晚一点小事就絮叨絮叨, 他妈的你当我是你老公吗？你尊重过我吗？”
“你要是但凡有点本事, 我一定尊重你膜拜你！可你有本事吗？除了给我惹事儿外, 你为这个家做什么了？”
“哈，承认了吧？我就知道！这哪是鸡蛋的事儿啊，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你他妈的就是对我不满意！那你改嫁啊！你嫁给你初恋去啊！人家有本事, 当行长了！”
……
吵完架, 妻子想到她从N5区回来的时候, 曾把土鸡蛋分过一些给宋傲宋傲。
在她的印象里，宋傲做饭不多, 兴许还没把鸡蛋用完，于是决定去他家敲门要鸡蛋。
门没有敲开，她看到了从门缝里流出来的血，立刻打电话报警。
通过电话，容还把宋傲尸体被发现的经过简述给了林宴迟听，并道：“初步判断，他是自杀的——”
林宴迟立刻皱眉。“宋傲不可能自杀。他这个人很乐观。”
“确实，这里面的疑点非常多，恐怕跟琼华案也脱不了联系。唐伟楠特意将案子分给了我。老师，我接你来警署，有些事情当面聊比较好，你现在方便吗？”
“可以，你来医院这边接我。”
林宴迟不知怎么有点不放心，又道，“把蒋源也带上。最近我们都不要单独行动。这样才比较稳妥。”
下午四点，林宴迟和蒋源来到了警察总署。
蒋源暂被安排到了接待室休息，林宴迟去到了会议室和容还、唐伟楠一起开会过案情。
根据小区监控显示，昨天晚上10点半，宋傲回了家，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的死亡时间是在上午的9点到10点之间。
楼道和电梯里也有监控。监控显示这期间没有任何人出入他的房间。
案发地点是厨房，宋傲将一把尖头菜刀捅进了自己的心口，血流量非常大，从厨房一直蔓延到了不远外的玄关，最后顺着房门流到了外面。
宋傲长期独居，现场没有任何其他人出入的痕迹。
法医、痕检……目前所有技术层面的推断，都指向他是自杀。
按理说，这件事可以直接以自杀案结案了，但尚有两个疑点——
第一，算上宋傲，这半年来N1区已经有四名科学家自杀。
这四名科学家均就职于N1区内大学比较集中的大学城，这不免会让人认为，这一切不是巧合。
在宋傲之前自杀的科学家名叫龚长水，他跟宋傲一样就职于理工大学，是研究应用物理的。
第二，案发现场的尸体旁边有一个数字“7”，宋傲食指沾着血，食指就在“7”这个数字的尾部。
不难推测，这个数字是宋傲亲自写下的，他像是在留死亡讯息，试图借这个数字指认凶手。
对林宴迟介绍到这里，唐伟楠颇为严肃地说道：
“今天看到宋傲的死亡现场后，我难免想到了死在他前头的另外三个科学家。尤其是这个数字‘7’……我赶紧让容还重新去核查了一下那三起案子。容还，不如你来对林教授介绍发生了什么。”
容还便看向林宴迟道：“死在宋傲前面的那个人名叫龚长水，也来自理工大学。他把自己电死在了浴缸里。
“与宋傲案一样，技侦、法医、痕检等技术手段，通通可以排除此案他杀的嫌疑。再说龚长水留有亲笔写下的遗书，这事儿也就被当时处理案件的同事以自杀案结案。
“龚长水死的时候，我刚来警署，没有接触过这个案子。今天我才有机会把相关卷宗看了一遍，仔细研究了案发现场的照片，发现了一些当时被忽略的线索——
“龚长水死亡的浴室里，放着七支牙刷、七支牙膏、七个漱口杯。”
所以，龚长水的‘自杀现场’也有数字“7”，只不过比起宋傲要隐蔽很多。理论上他没有自杀的可能，尽管当时的警察也觉得他的漱口杯、牙刷这一类的东西有点多，但搞不好此人有某种特殊的强迫症呢？最终办案警察也就并没有把这么一个小的异常现象，当做案件的关键性疑点。
思及于此，林宴迟问容还：“另外两起案子呢？也是这样？”
“对。”容还点点头，依次介绍起最初的两起“自杀案”——
第一个死者是名女性，名叫赵绮梦。
她从居住的14楼层跳了下去，倒在了花坛里。花坛里有三个不同品种的月季，每种月季都有七盆。
这起案子里的“7”很隐蔽，当时没有人想到命案现场的月季数量会有玄机。与此同时，警方也只查了案发当日的监控，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故此案也以自杀案结案。
直到今天，容还详细核查了案发前一周的视频，这才发现了问题。
当下，他把赵绮梦死亡两日之前的相关监控视频，对唐伟楠和林宴迟做了展示。
监控视频录进了熙熙攘攘的长街一角，也录进了摆着各式各样的月季花的花坛。
赵绮梦穿着高跟鞋，穿着红裙子出现在了视频里。她的手里端着一盆樱霞，将樱霞放进花坛后后，她从花坛里取走了一盆夏洛特夫人。随后赵绮梦端着这盆花离开了，大概五分钟后，她又端了两盆春水绿波重新出现，并把它们双双放进了花坛。
花坛里本来有六盆樱霞，八盆夏洛特夫人，五盆春水绿波。
经过赵绮梦这么一置换、一增添，就变成了樱霞、夏洛特夫人、春水绿波各有七盆。
第二个死者是一名男性，名叫苏泰。他死于跳河。
容还今日核查了案发当时的监控，发现他在跳河前，拿了些一些东西摆在岸边，那是七个贝壳，七个图案特殊的鹅卵石，还有七个纯黑的石头。
当时办案的警方其实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但由于监控将一切记录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自己走到自己河边，自己跳的河，没有任何人推他，甚至当时没有任何人经过这里。
此案最终顺理成章地以自杀案结案了。
总而言之，这三起案子均已自杀结案，因为其中的数字“7”并不十分明朗；因为赵绮梦摆那七个花盆的事件发生在跳楼的两天前；因为苏泰跳河的时候全程有监控记录……
所以没有人想到这三起案子会有关联、会别有玄机。
现在宋傲的案发现场，直接出现了“7”这个数字。
这简直像是点睛之笔，将前面这三起案子全部串联到了一起。
因此，尽管以目前的所有刑侦技术看，这四起案子都没有他杀的可能，但却又实实在在是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连环杀人案。
唐伟楠的表情非常严肃。
他看向林宴迟道：“听说林教授跟宋教授认识，他有加入过什么宗教，或者什么特别的组织吗？”
林宴迟浅浅蹙着眉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他虽然时不时会开玩笑，说物理的尽头是玄学，但他本质上还是典型的唯物主义者。他不信神，也没有加入任何宗教。”
“嗯。经过我们的初步了解，另外三个死者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当然，现在不排除一种可能，他们四个都加入了某个秘密宗教，对‘7’这个数字有某种信仰，所以自杀前进行了相关的仪式。关于这一点，我会让人继续调查。”
唐伟楠眉头深锁，“但如果排除这个可能，我想……他们的意识恐怕被操控了。这是我找林教授你过来的原因。除了你，到底还有谁在研究脑指纹？”
林宴迟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还是那句话，意识操控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植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将神经芯片、或者更高级也更隐蔽的液体芯片置入大脑。
“但想让芯片反过去给大脑发指令，这其中涉及相当大的算力，非常不容易。潜移默化影响人的行为可以，但直接把人变成提线木偶、只听命令行事的存在，几乎不可能。
“因为意识没有规则，想要通过这种方法操控意识，需要真正掌握意识，成为造物主般的存在。
“另一种方法是脑指纹。通过这种方法，不需要真正掌握意识规则，也能影响另一个人……
“但我不认为有很多人掌握着这项技术。
“所以，这个人跟琼华案的主谋应该就是同一个，要么他是孟景浩，要么是与孟景浩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这二者在共谋。
“我现在想，也许姜恨就是突破口。所以我会继续读取他的记忆，并找出他留下了什么。
“你们这边可以按你们的方式。我那边继续我正在进行的项目就可以了。”
略作停顿了一下，林宴迟开口道：“这个凶案让我感到很好奇。你们现在怎么看这个数字‘7’？是死者自己留的死亡密码，用来指认凶手的？”
容还摇头。“如果光看到宋傲的死亡现场，这个可能确实很大。他被人操控了意识，自杀了，濒死的时候，有可能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关系，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出现了短暂的清醒，猜到了凶手是谁，于是留下了这个数字。但有了前三起案子……情况就不同了。
“这一切更像是，存在一个连环杀手，他操控着这四个人亲手布置了自己的死亡现场，并操控着他们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宋傲面前的那个‘7’，不是他自己写的，而是凶手让他写的。”
容还总结道，“这个数字‘7’，是凶手在执行某种仪式。或许‘7’对他来说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还存在疑点。”
林宴迟道，“关于前三起案子，怎么看，怎么都是自杀。尤其是第二起案子里，监控录下了死者跳河的全程。这三起案子的‘7’出现得很隐蔽。这代表凶手自己在悄悄地享受这种仪式感，并不打算将它与警方分享。可为什么……
“为什么在宋傲案里，他偏偏让宋傲留下了一个这么明显的‘7’？
“这非常奇怪。如果不留下这么明显的‘7’，这起案子依然会以自杀处理。不会有任何人怀疑这四起案子存在关联。
“宋傲留下的‘7’，是画龙点睛，也像是神来一笔，不仅指出了四起‘自杀案’之间的关联性，还指向了意识操控这一杀人手法。
“凶手这么做，等于堂而皇之地告诉警方，他用意识操控连杀了四人。
“那么，他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暗自享受了这么久，他忽然想和警方分享了？他想向警方炫耀，自己就是那个掌握着脑指纹技术的人，还是说他有别的什么用意？”
林宴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看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人自虚空而来，正以淡漠的、毫无感情的、又带着淡淡嘲弄的表情看向自己。
他在嘲笑自己在脑指纹方面落后，在天赋上更是不如他的皮毛。
他还在嘲笑自己现在说的这些话、做的思考全都很多余，因为自己走的每一步，他都看在了眼里。
他早就已洞悉自己的全部思想、思维、乃至意识。
会议室的银灰色会议方桌忽得变成了棋盘。
黑白子在棋盘上错落、厮杀。
对方走的每一步，都在将自己慢慢包围，最终绝杀。
林宴迟仿佛能听见虚空中传来了对方嘲弄的声音——
“林宴迟，收手吧，认输吧。
“你走的每一步，我都能算到。我已经彻底把你包围了，而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世人眼里，现在能用脑指纹操控意识的人，只有你。在与蒋源的那场纷争里，你甚至当着全世界人的面亲口承认了这件事。
“所以，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只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