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红房子营救行动结束后，方遒一行人还算顺利地回到了大本营——虽然路上倒霉地碰见了一个夜游团，但好在方遒经验丰富，带着刚大战过一场的兄弟们走了个迂回的路线，巧妙地避开了对方。
生存至上团专门收过一个医生，就是为这种情况做的预备。这位医生姐姐人唤小枝，二十四岁，进团不久就和小七成了情侣。俩人是年龄差六岁的姐弟恋，给团里的单身狗们喂狗粮是他们的日常。
眼下小七的伤势可把小枝医生心疼坏了，但是本着医生的职业操守，她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绪，优先察看了明显伤势更重的阿山的情况。
“情况太糟了，”小枝摸过阿山的脉搏，翻了他的眼皮之后，如是道，“我再看看他的精神体……”
她从兜里掏出一卷针来，在阿山头上几个穴位上各扎了一针，不少人都眼熟的那只白唇竹叶青便缓缓地从阿山的脑后有气无力地爬了出来，趴在他的肩头蔫蔫地吐着蛇信。它的身体被不知什么东西咬得坑坑洼洼的。
小枝小心地接近它，轻轻拎起它的尾巴看了看：“有一处贯穿伤，其余挫伤不计其数……”
“直白点说，还能活吗？”方遒问。
小枝遗憾地摇了摇头，看着阿山稚嫩的脸庞，叹了口气：“精神体的伤病本来就没法治，只能靠养，小问题还能养活，这种程度……无力回天了。可惜了，这么小的年纪。”
“我们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衰弱至死？”何宴问。
小枝脸色很抱歉，她慢慢退到一边，开始为小七处理伤口。
小七垂着头，也很沉默。
其实在野堡的这些年，都算是见惯了生死，年纪多大的人离去，都曾见过，甚至还有不少人死得并不安详……但是对死亡这种事，大家还是很难以习惯的态度来待之。
方遒做主将阿山挪到了更舒适一点的地方，人刚一放下，没想到便幽幽转醒。阿山的眼皮懒懒地耷着，只掀起了一条缝。
“团长……”他哑声道。
方遒毫无团长的架子，当即走近了，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小孩儿的嘴边。他听见阿山说：“……求你件事。”
“什么？”方遒有些讶异。
接下来阿山却顿了许久，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这样的话，最后还是没忍住，抬了抬左手。
方遒最初不解其意，直到小七看过来，一针见血地点出：“那块表……”
“表？”方遒这才将目光落到了阿山手腕上戴着的那只老旧机械手表上，“这是你今日搜捡到的？”
“给你……”阿山没有力气解下它了，只一个劲儿将手往方遒怀里塞。
方遒却没有动作，垂眸凝视着他的双眼，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帮你。不止我，团里的其他兄弟也都会帮你，从你进团那天起，大家都拿你当真兄弟看，不掺半分假。”
在方遒等人看来，阿山确实没必要这样做，但在阿山的世界里，不是这样。
方团长的话让他很感动，但这些年的经历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不相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帮助一个非亲非故之人的人。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一旦死了，这些身外之物自然而然会落到别人手里，但是别人自己拿的和他亲自给出去的，到底还是不一样。一旦此时他们受了这只表，心里多少会惦记一点儿他说的事。哪怕只是惦记一点儿也好。
他吃力地说：“我有一个……妹妹，叫……阿恰，她……天生不会说话……”
停下歇了歇，攒了一会儿力气，接着道：“现在该有……五岁了。一年前我……和她走失了，我们长得……很像、很像……”
他一边说，一边将右手伸进衣服口袋，像是想取什么东西出来。与此同时，他肩上趴着的那只白唇竹叶青，到底还是化作了一团碎光。
阿山的动作一顿，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方遒呼吸一窒，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慢慢地探身过去，将阿山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两指并拢大小的黑白相片，边缘并不规整，表面也被摩挲得褪了色。上面有一个五官和阿山长得极像的小姑娘，左边太阳穴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痣。镜头是俯视视角，小姑娘没有看向镜头，但她笑得很开心。
如果阿山此时还健康地活着，就会告诉他们，这当然不是一张特地去拍的照片，他们实在没有这个条件，这是一次奇妙的经历。他和阿恰某一天在翻垃圾时，看到了一沓监控室扔掉的废弃影像资料，正巧表面的那一张的一个角落有阿恰经过的身影，于是他将那一角撕了下来……
他和阿恰的故事可以讲至少几天几夜，每个无眠的夜晚他都会回忆二人相处的细节，以致从前的一切一直历历在目，无法淡忘。但是这些东西已经没办法再讲了，或许将会随着他的离开被永久掩埋。无人讲述，无人追忆，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了无痕迹。
阿山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山有一个走失了的妹妹，他想找到她，他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了这件事。
可是在野堡这个吃人的地方找一个一年前走失的人，谈何容易？
“或许可以问问伍娘？”雪莉提议。
方遒苦笑了一声：“伍娘再神通广大，也不至于天底下的事全都知道。”
“也是。”雪莉叹了口气。
阿山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何宴突然开口道：“阿山不会无缘无故跑不见天去，他又不是我和邓长风，肯定知道不见天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方遒猛地醒悟过来，暗骂自己被悲伤冲昏了脑子：“你说得对，他是跟着什么人去的红房子，那个人一定和他的妹妹有关……所以找阿恰的线索指向红房子……”
他微微顿了一下，拧眉：“那看来我们得再回去一次。”
何宴松了口气。方遒之前答应阿山的话是当真的，不是逢场作戏的托词，这令他感到欣慰。
“有件事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们说——”接着，何宴便将自己在红房子看到了两个被绑的孩子凭空消失的事情说了出来。
方遒听完怪道：“怎么不早说？”
说完自己也觉不占理，找补了一句：“……也罢，当时那情况确实已是自顾不暇。看来那红房子的秘密还不少。”
这一趟不见天之行，所有人——除了自身很特殊的何宴——精神体都多少带了点儿伤，小枝给每个人都开了药，好在生存团的底蕴还能支出这些养精神体的药来。
众人一同料理完阿山的后事，方遒便下了命令，先休养几天，等精力都恢复到巅峰状态后，要再探红房子。
和旁人分别之后，方遒正要拐何宴回房，便见何宴肃容转身，对他道：“你先回去，我去找长风聊聊。”
“有什么好聊？”方遒挑眉，声音懒懒的，“虽然你的隼是在天上飞的，本来精神力也强，不容易受伤，但也该累坏了吧，惊心动魄一整天了。”
“他还不知道我们去过不见天的事，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方遒会意，两手抄到脑后，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然后右手一扬：“行吧，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来，别聊得忘了时间，现在养精蓄锐是最要紧的事。”
“知道了——”何宴应了一声，便跑远了。
-
“什么？！”邓长风听说了这事，果然惊叫出声，“你撂下我，一个人和他们去了不见天？！”
何宴对此早有准备，已经捂好了耳朵，等他不叫了，才放下手来：“你先别气，我这不是过来跟你坦白从宽了吗？”
“马后炮顶什么用！”邓长风熟门熟路地翻出孟昆仑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为了消火似的大喝一口。
“我也要喝。”何宴嘿然一笑。
邓长风臭着脸：“自己倒。”
何宴自己倒了一杯，但没喝，只捧在手里：“告诉你也没用啊……”
话没说完，邓长风又跳了起来：“告诉我怎么就没用了？”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缓和了一些，道：“你要我原谅你也行，过几天你们不是还要再去一次？带上我。”
“你在赌气不成？”何宴惊讶，“那地方要进去是要检查精神体的，你的树袋熊……”
“你们不都上人家黑名单了？难道还要光明正大地进去？”邓长风没好气道。
何宴问：“你去做什么？”
原本气焰嚣张的邓长风顿时哑了火，他憋了半晌，憋出几个字来：“我能帮你们的忙！”
何宴不说话。
邓长风继续道：“我有自保之力，绝对不会给你们拖后腿！我不用进去，只在外面做你们的接应就行。”
何宴的目光充满狐疑。
半晌，邓长风终于顶不住了，讷讷道：“好吧，我坦白告诉你，我也是来找我爸的。”
何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