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10章

  颜寂说到做到,次日上午在靶场给庄忖羽掐表计时,准许他将来参与射击训练。不过鉴于杨琦还未归队,选训营训练的时候庄忖羽还是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颜寂身边录数据。

  颜寂正式带队以后,选训营的家伙们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方锐带队会经常骂人,气头上照着屁股踹都时有发生,但好歹不会把训练项目安排得那么密集,让他们至少还能有喘息的机会。颜寂就不一样了,他往往站在一边不太说话,但每个人都觉得身上压了座山,在颜寂比量尺还精确的视线中,但凡有一点点不规范,等着自己的就是烈日下没有止境的往返跑,惩罚完立即归队训练,如果体力不支倒下,就会被记扣分。

  几天下来,饶是把颜寂当神一样崇拜的曲舟都扛不住了,每天晚上在宿舍唉声叹气怀疑人生,猜想当初救自己的那个温柔大男孩是不是被不法分子抓去换过脑子。

  “T154,扣一分,袖口没扎好,有暴露风险 。”颜寂抱臂靠着树,眉眼微垂,视线透过蛙青色镜片,落在斑驳的山地杂草丛中。

  上午十点,阳光已经很刺眼。暑气蒸发夜间露水,地表温度急剧上升的同时,空气湿度也飙高,闷得人难以呼吸。

  披着自制伪装衣的选训兵们散落在小山坡上,接受颜寂的检阅,而显然颜寂并不十分满意,还在持续通报需要扣分的代号,“T131,扣一分,位置选取错误。”

  “T163,扣五分,枪支在背上,你想直接投降?”

  正在表上扣分的庄忖羽闻言抬起头,看了半天才找到曲舟所在位置,只见这家伙缩在一块树墩旁边,抹得黄绿模糊的脸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就很委屈。

  曲舟前面的人大声打报告:“是我和T163不小心撞了位置,时间来不及了,T163让了我一下,所以才没时间把枪放下。”

  方锐笑了一声,“T122你挺仗义啊,谁准你说话了?扣一分!”

  庄忖羽给T122扣了一分,拿着笔犹豫半天,偷偷瞄了一眼颜寂,又在曲舟的代号后面写了个小小的”-1“,写完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见他没什么反应,偷偷舒了一口气。

  在选训过程中,每一分都至关重要,扣五分简直是大出血,曲舟很可能因为这五分无缘风海部队,庄忖羽想,既然曲舟是好心才犯错,那颜寂就不应该这么严苛,扣一分意思意思得了。

  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未逃过颜寂的眼。

  伪装训练一结束,颜寂就抬手在计分表上T163那一栏点了点,问他:”扣一分的理由是什么。“

  庄忖羽眼神乱飘,清清嗓,”他是出于好心帮人家,扣五分太过了吧。“

  “规定时间就是为了锻炼你们的判断能力和反应速度,别人都藏好了为什么他不能?武器暴露是大忌,哪怕他弃枪都行。实战不会给你们重来的机会。”颜寂站直身体,末了还给庄忖羽致命一击,“把T163的改回去,还有你自己,扣三分。”

  方锐在一边哼笑,提溜庄忖羽的衣领,说:“小王子,耍滑头耍自己身上了吧。”

  庄忖羽被气得不轻。

  几天后杨琦回了基地,庄忖羽归队。

  当助理员期间颜寂有给庄忖羽布置体能提升的任务,虽然强度没选训营那么大,但至少保证了他的底子不会太差,而他没告诉颜寂的是,每天晚饭后的空闲时间他还找梁骞给他加餐。梁骞恐怕是整个基地里最好相处的人,庄忖羽第一次在他宿舍楼下蹲到他,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他就同意带庄忖羽去靶场开小灶。

  于是归队这天庄忖羽信心满满,打算在靶场一鸣惊人。

  但颜寂好像总要和他对着干。他归队这一天,颜寂没让练射击,而是又把选训营拉上了山,进行伪装训练。

  这个项目恰巧是庄忖羽的盲区,各自伪装的全过程他都是靠着曲舟的拉扯,勉勉强强把自己伪装好,跟着曲舟把自己埋在一片蕨草里。

  但这还没结束,颜寂检阅后,方锐居然开始给每个人的眼睛蒙布条。

  方锐给人蒙眼睛的同时,颜寂开始交代接下来的训练内容:“从现在开始,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保持静默。目前气温是33摄氏度,午后还会更热,若有中暑迹象,举手报备。不论感受到什么,都.....”

  眼睛被蒙上以后,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远处海浪的声音绵绵不绝,树梢有只聒噪的雀不停地叫嚷,但都遮不住颜寂的嗓音。

  颜寂说话有种特质,那里面很少夹带抑扬顿挫,但每个尾音都沉实,饱含着细小的荷尔蒙分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往下听。

  不知高温是否会让声波失真,这声音一波一波传到耳朵里,像狗尾巴草挠着耳膜。

  庄忖羽本就感觉下巴被蕨丝蹭得发痒,现在连耳朵和心里也一起发痒。

  靠,要命了。

  庄忖羽实在忍不住,气恼地抬手挠下巴和耳朵,被方锐狠狠扣两分。

  一分钟,半小时,两个小时。时间的流逝在昏暗一片的视线里被阻滞,仿佛怎么都到不了尽头。

  颜寂和方锐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长久的沉默难免让人心里没底,庄忖羽试探着想要触碰曲舟,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小动作,呼吸忽然停住。

  他感觉到盖在自己背上的枯草堆被什么东西顶起来。

  背上越来越重,像什么活物在蠕动。

  这种紧绷的恐惧感在脖颈贴上一片冰凉的瞬间井喷了——是蛇!

  有那么几分钟,庄忖羽觉得自己忘却了呼吸,像具凉透的的尸体。他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不是遵循颜寂的命令,而是面对死亡威胁的麻木——六岁那年他曾差点被蟒蛇绞死。

  十七年前,他随白覃和庄荣回乡下老家。那段时间白覃状态非常差,家里气氛阴郁,他待不住,就和新认识的同伴趁大人没注意,去深山里撒野。

  他们遇到一大片山茶花,庄忖羽想摘了给白覃,过程中不小心捅了蛇窝。巨蟒轻而易举缠紧他瘦小的身躯,蛇的肌肉和鳞片像波浪一样刮着他的皮肤,他被绞得胃腹抽搐,浑身骨头嘎吱作响,幼小的意识从那时起就被烙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种濒死的记忆深深刻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时至今日还是会激起他强烈的应激反应。

  那天他不仅差点丢了命,还在明白大人们回老家原来是处理父亲丧事的同时,发现父亲留给自己的平安扣落在了山里,想来是在挣扎中遗失了。

  “唔!”

  身后传来一声轻喊,庄忖羽战栗了一下,惊觉蛇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而是溜到了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名选训兵旁边。

  不知发生了什么,骚动很快又平息了。

  没过多久,天上开始飘雨,并且迅速转为瓢泼大雨,硕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严重影响了庄忖羽对外界的感知。就在这时,他隐约捕捉到了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沾了雨水的蛇皮滑腻冰凉,贴到庄忖羽平放在地表的手背上。那条蛇又折返了,它绕上庄忖羽的脖颈,从他的肋骨处钻下去,又绕到他的腰窝位置。所过之处,全是鸡皮疙瘩。

  雨势越来越大,世界轰鸣,心脏也在狂跳。

  又过了很久,蛇的尾巴尖轻轻耷在庄忖羽的胸口,刹那间,有什么情绪如火药桶被引燃。

  庄忖羽猛一把掀开伪装罩,就地滚了两圈,抬手扯掉眼睛上的布条,随即钳紧蛇身,眼里饱含嗜血的恐慌与愤怒。

  他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但他没理睬。

  蛇身逐渐绞紧,他感觉自己好像慢慢和多年前那个幼小的身影重合了。不同的是他现在能够和蛇抗衡,但颈项间再无那条红绳子穿着的平安扣。

  他不记得自己是被谁拉开,怎样拉开的,滂沱大雨里他湿透了,歇斯底里又偏激,变得不像他自己。他知道他归队的第一次训练就这么被自己搞砸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坐在颜寂办公室里,头上搭着一块宝蓝色的干毛巾。

  颜寂站在他旁边,把一杯温水往前推了推。

  “你对蛇有应激?”

  像问句,也像陈述句。庄忖羽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颜寂同样湿透的裤腿和鞋子,恍惚想起来是颜寂把他和蟒蛇分开,颜寂的胸口是温热的,暖得他一哆嗦。

  “对不起。”

  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地顺着气息从唇间吐出,庄忖羽抹了把脸,“我很丢脸,是不是?我总是搞砸。”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不管是庄荣还是白覃,都对他很失望。他不服管,固执己见,一身反骨,可他也并没有把自己选择的人生过得很精彩。

  从前到现在,他一直是那个幼年丧父的孩子,越没有安全感,越逞强猖狂,张牙舞爪。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颜寂的目光落到庄忖羽掩面的手上,淡道:“那是训练用蛇,用来测试你们的忍耐能力。你有蛇应激,但你坚持了八分钟。野外的蛇在非捕猎状态下不会在有体温的活物表面逗留太久,就这点来说,你并没有搞砸。”

  庄忖羽抬头看他一眼。

  “但还是要扣分,”颜寂低头和他对视,“你差点弄死那条蛇。”

  颜寂果然还是颜寂,他就不可能说什么软话来安慰人,公事公办得让人无奈。

  庄忖羽愣了会儿,忽然很轻地嗤笑一声,“行。”

  他把头上的毛巾抓下来擦了一把脸,又嗅了嗅上面清新的肥皂味道,问:“你的毛巾吗?”

  颜寂不置可否,“擦干头发,带你去医务室。”

  庄忖羽把脸在毛巾里埋了很久,才敷衍地擦了擦头发,把毛巾搭脖子上。

  去医务室的路上,他跟在颜寂后面,没老实几分钟又追上去,双手插在兜里,踩着颜寂的影子走,“你的毛巾好香,刚洗过吗?用的什么肥皂?”

  颜寂瞥他一眼,明显不想搭理他。

  庄忖羽目光闪烁。颜寂越是冷淡,他越是忍不住要惹他。

  “颜寂。”他猛一下扎到颜寂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身体前倾,鼻尖几乎要蹭到颜寂的鼻梁。他眨眨眼,说:“你看起来也挺年轻的,怎么性格这么老成,你到底几岁了?”

  颜寂没动,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警告。

  庄忖羽跟没看见似的,歪歪头,“我23岁了,你比我大五岁?十岁?”

  颜寂忍无可忍,抬手扭住他的后衣领,抵着他的脖子直接把人往医务室拖。

  “诶诶,别这么暴力,我才刚缓过来…”庄忖羽吸吸鼻子,闻到颜寂身上也有若有若无的肥皂味,他反手抓过颜寂的手腕,凑上去嗅了下,低声说:“你好香。”

  颜寂把他往前面一掼,压着火道:“你有完没完?”

  庄忖羽踩到小水坑里,啪嗒啪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揉着后脖颈被压痛的地方,大言不惭:“我说你好凶,这不是事实嘛。”

  颜寂绕过他,脚下生风。

  庄忖羽把脖子上半干不湿的毛巾取下来,攥到手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又跟上去,轻轻扯了一下颜寂的衣袖,说:“你别走。”

  颜寂慢下来,眉头微皱着看向他。

  庄忖羽垂了垂眼,“我心情不好,你不能对我这么凶。”

  这甚至不是一个礼貌的问句。

  颜寂扯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照顾你的情绪?我们是什么关系?”

  庄忖羽又捏了捏毛巾。

  他其实并不想去医务室处理伤口,也不想回宿舍接受舍友们的关心和问询。待在颜寂办公室就很好,颜寂话很少,不会表现出过分的关心,但让他能够获得短暂的安心。

  “你是我……队长,”他憋了半天,别别扭扭地说,“对,队长要关心下属的情绪。”

  在颜寂回答前,他补了一句,“我手上都是小伤,去你办公室拿医药箱处理一下就好了。”

  然后又趁颜寂没说话,他扯住颜寂的衣角,说:“走吧。”

  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