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再会法赫萨[公路]>第64章 赌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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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屿安侧头,视线对上傅凌清左耳的黑钻耳钉,和耳钉下面那道纵布了整个耳垂的疤痕。

他伸出两指轻抚上去,当初没问出口的话终于问出来:“这条疤怎么来的?”

“我爷爷,”傅凌清有问必答,却听不出什么起伏,“觉得我打耳洞、打扮得流里流气丢家里的脸,所以当着家里所有人的面,把一串耳链子直接生扯下来了。”

脆弱的软肉组织被金属链条生生劈开,宋屿安只凭想象便仿佛感同身受,皱起了眉。

他摸摸那一条已经长在一起的裂痕:“很痛吧。”

“当时好像是很痛来着,”傅凌清答得漫不经心,手指覆上宋屿安的,盖在耳垂上,“现在已经忘了。”

现在嵌着黑钻耳钉的洞是之前被傅凌清生生硬捅出来的,似是已经很多年没戴过耳饰的样子。当时流了挺多的血,还把宋屿安吓了一跳。

他的手指继续在那颗耳钉上摩挲:“明明知道家里不许,干嘛还打那个耳洞活受罪。”

“为了讨人厌。”

傅凌清的语气沉下去,宋屿安以为是自己恍神间不小心听错:“嗯?”

傅凌清片刻的沉默像是在组织措辞:“我家那种环境,你知道的嘛。从小我妈就怕我受了欺负,希望我能变得足够强,以为这样就不会吃亏。”

豪门世家,望子成龙,在电视剧里都常见的戏码。宋屿安专注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

“实际上才不是这样。你身上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越强,这样的眼睛就越多,”傅凌清偎在宋屿安的肩窝里,轻声地讲,“做一个在家里人人都瞧不上的废物,亲手打磨掉给那些人造成的威胁,才是最不容易受欺负的办法。”

宋屿安一愣:“所以你那些‘情史’不会也...”

傅凌清承认得不情不愿,揽着人的手收得更紧了些:“做戏嘛,怕被人看出来,所以都是真的...”

紧接着又支支吾吾地解释:“但你放心,真的没几个人的...”

真情总比假意更容易让人慌乱,傅凌清越描越黑,只能立誓:“但你放心,现在没有的了!以后也不会!”

宋屿安被逗得发笑:“你紧张什么。”

他的手指从傅凌清的耳垂移上发梢:“不是一直劝我要我放下过去吗,我都放下了,何必一直揪着你的过去不放。”

更何况你的过去又不比我的轻松。

宋屿安动动肩膀:“冷静下来了吗?要不要考虑放开我,我教你打鼓怎么样?”

傅凌清放开他,背过身去在原地又蹦跶了好久,才重新转回来,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宋屿安的身边,说了句“好”。

傅凌清折腾的功夫里,宋屿安打了一小段的鼓,没什么特别的,平时几乎每天都要打,用以保持手感用的最基础的节奏。

就是这样一段很普通的内容却被搬着凳子凑上来的傅凌清夸了:“你的鼓打得很好,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打鼓的天才。”

宋屿安轻笑一声:“马屁乱拍会被乱驴蹄踢死。”

“我认真的。”

“天才...”宋屿安喃喃低语,转头问他,“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名字叫《爆裂鼓手》?”

傅凌清摇摇头。

“我读大学的时候,专业课之余自己偷偷练鼓,总是把这个电影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句台词我记得太深刻了——‘真正的天才是永远不会放弃的。’”他的视线垂下去望着地面 ,声音沉了下去,“可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

“你什么时间开始学的打鼓?上大学以后吗?”

宋屿安轻笑:“那岂不是才开始学就组乐队了?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你第一次玩乐队就当了队长,会写歌会打鼓,我觉得就是天才,”傅凌清说,“你知道的,天才一般都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特立独行在身上,很酷。比如说,我在冰岛看见你时,你身上有一种目空一切的潇洒。”

又在例行夸他了。

成年后很少再听到有人这样夸他了。

“我的第一套鼓,是我8岁的生日礼物,”宋屿安重新把自己泡在过去的回忆里,那些最幸福的时光如今回忆起来,依旧让人心安,“我跟你说过吧,我家条件很一般,我爸妈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就因为我无心的一句‘喜欢架子鼓’,他们就省吃俭用攒了很久,买了那套鼓送我。”

“买鼓已经很困难了,所以一开始只能摸索着自己练习一些三脚猫的功夫。我爸妈当时很支持我的,在我初中之后还帮我报了少年宫的正规课程,”宋屿安侧头笑着看他,“其实这样算起来,我也算比较聪明的了,是吧?”

傅凌清很喜欢看他这样的笑。那是宋屿安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像个小孩子。

于是他也像哄小孩似的,摸摸宋屿安的脑袋,夸他一句:“你很聪明。”

“可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牺牲了宋屿宁的愿望换来的,”宋屿安的鼓棒在指间转来转去,将语气粉饰得无波无澜,“她从小没去过游乐园,没穿过漂亮裙子,没坐过旋转木马,就连差了好几个月的生日也被强行要求和我一起过,从爸妈买给我的蛋糕上蹭那么一小块吃。所有小女孩有的她都没有,吃的用的反倒都要在我这个哥哥先挑过一遍了,才能有她的份。”

怎么可能无波无澜呢,傅凌清听出宋屿安语气里暗藏的情绪,那是他心里可能最柔软的地方,宋屿宁,他唯一的妹妹,在只有他孤身一人时唯一一个站在他身边给予陪伴的亲妹妹。

“那一年好不容易爸妈答应了,却因为她哥哥一句无心的‘要是能有老师教就好了’,本来计划成行的游乐园又这么失之交臂了,那点可怜的预算被填补进了给我报班的费用里。”

宋屿安心里背负的不止是独一份的痛苦。他为宋屿宁因他而残缺的童年自责,更深陷在父母曾牺牲了宋屿宁也要对他好的泥淖里无法自拔。

还有...宋屿宁的态度。

宋屿安苦笑:“你可能想象不了,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多一个孩子的愿望都是负担。那时候我没什么概念,后来才意识到我所谓的‘天赋’,其实一直都是牺牲宋屿宁来替我铺的路。可她从小到大...没和我闹过一次脾气。”

甚至把他当成榜样、当成骄傲,逢人就要夸上一句:“我哥是世界上最厉害也最帅最好的哥哥。”

傅凌清一下子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像一个吃了瘪的小孩。

宋屿安看出他又在不自觉地拿自己和宋屿宁做横向对比了,于是伸手在傅凌清的大腿上轻拍了一下:“多想什么。”

傅凌清晃了晃腿躲开:“你要是我哥就好了。”

“当你哥?”宋屿安弯下腰去探头看傅凌清的脸,“认真的吗?也不是不行。”

“开什么玩笑,”傅凌清立刻改口,“现在想当我哥,晚了。当老婆还差不多。”

宋屿安抬眼望过去:“嗯?”

傅凌清不得不继续改口:“恋人、男朋友、结婚对象!可以了吧!”

宋屿安不说话,俯下腰把胳膊肘撑在大腿上,饶有兴致地看他。

傅凌清被他盯得发笑,伸着胳膊在他头上胡乱揉了一把:“看我干嘛,说啊。”

“嗯,说到哪了来着...”宋屿安鼓棒敲在脑袋上想了想,“后来认识的很多同龄人都不是独生子女,做哥哥做姐姐的总和我抱怨家里年纪轻的那个在小时候多不懂事、多爱发脾气、多嚣张、多跋扈,每次说到这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插不上。我说我妹不是这样的啊,他们却说我是在家里被妹妹欺负惯了才这么说,谁也不信我。”

傅凌清吃吃地笑:“我看宋屿宁是挺跋扈的,你自己惯的。”

宋屿安也笑,笑完了情绪又低沉下去:“是我欠她的。他现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力给,但在我没能力的那几年错过了的,她却再也没机会拥有了。”

两三岁没得到的糖果等二十二三了再含在嘴里,哪还有小时候吃起来的甜。

傅凌清却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宋屿安,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见过极光的人会幸运一整年?”

宋屿安实在忆不起来,只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我在冰岛待了两周,没见过一点极光的影子,直到你来了。”他说,“你把极光带给我,我把你的乐队,和宋屿宁的童年一起还给你们。”

“傅凌清,”宋屿安不答他的话,“刚刚还想认我当哥哭唧唧的呢,现在又硬气起来了?”

明明自己也是缺糖吃的人,没吃到自己嘴里倒先想着给别人喂糖吃了。

“这样吧,”傅凌清直了直身子,煞有介事地回应,“既然你和我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那礼尚往来,我也和你讲点我的事。”

宋屿安把鼓棒一收,作安静聆听状。

本以为是长篇大论的故事,童年、青年、成年,一切他没来得及参与的、傅凌清从前的人生里的漫漫往事。

没想到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能概括掉,甚至让人无法期待后续:“爷爷不喜欢,父亲顾不上,但我猜他其实只是想在两个亲儿子之间把水端平;无数双眼睛盯着,妈妈情绪不稳定,每天都要吃药,我甚至没机会和她亲近;其他的...你都知道了,有点破钱,家族企业,不和的哥哥...”

他似乎绞尽了脑汁想再补充点什么,最终却只能耸耸肩:“没有了。我过去的二十四年,就是这样。我很想跑,哪怕没有钱、没有去处...但是你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抬起头,看看宋屿安:“你跑了,有人拿你在乎的东西和人威胁你。我曾想过或许可以在国外创业,但实际上,只要他们想,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寸步难行。就像凭空出现的联姻,和我无可奈何还是不得不进入梵亚的工作。脱离了梵亚给的这个姓,我就什么都不是。”

宋屿安有些恍然,原来很多人眼里看起来令人羡慕的人和生活,背后竟然单调到这样就可以被概括掉。

表里不一可以这样来形容一个人的人生吗,被越多人艳羡甚至忌妒的东西,却偏偏是所有苦痛的来源。

他直起身,突然想要抱一抱傅凌清,向他所在的那个牢笼伸出手,在这把铁锁被彻底打开前,把他所拥有过的潇洒和自由,通过彼此温热的掌心悉数分享给傅凌清。

傅凌清把他的手握进掌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组起来这个乐队,明明没有了解过却还是想要拼一次?”

宋屿安心里能猜出七八分,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让你重新回到舞台上,你知道的。”

宋屿安点点头。

“除此之外,我在赌。”傅凌清的声音低低沉沉的,那里面藏着的希望像照进幽深海底的光,“赌和你一起会在大众的视野里落地生根,赌我这一遭能拼出自己的资本,赌你宋屿安能给我指一条逃离梵亚的路。”

“好啊,”宋屿安说,“有路我们得一起走。”

“话都讲出来,有灵感了吗?”宋屿安重新挥一挥鼓棒,“还要不要学打鼓?还是说...我们现在就重新回去写词?”

手被傅凌清扑过来握住:“学学学!”

他挪到宋屿安的身边,手攀上宋屿安的腰,开始讨价还价:“如果我明天能写出完整的歌词草稿,那我们是不是...”

被鼓棒猝不及防敲打了手背:“这个时候想这档子事,看来是练得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