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阴谋、罪恶、鲜血、谎言、陷害、拉拢、威胁,一块又一块对机器人而言不可想象的邪恶砖石堆叠着,把这个人类送往权力的巅峰。
他也发现,人类究竟可以怎样的“口是心非”、怎样逼真地“伪装自己”。这位首席最初冠冕堂皇地站在上帝计划的反对面,考虑着社会凝滞的弊端,考虑着资源有限引发的不公,他兢兢业业维护着上等人这个群体的共同利益,实则早已被“永生”的欲念腐朽。
那就让极少部分人永恒地活下去,而让大多数人成为那可以不断推陈出新的社会活水,在生命的轮回之中带来社会发展的生机。
……
这些念头在普通人身上只是空想,但在最高权力者的脑海中,却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这些不是机器人所能裁决的范畴。他绕开这些意识,继续向前。
这昏昏沉沉的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很迟钝,但随着另一个意识的入侵,它逐渐苏醒,因此展露出来的也愈发生动。
天赐最先看到的,是一种蔑视、排斥、厌恶,在这位首席的意识里,他把小主人形容成“畸形的身体”。
这让机器人感到愤怒,也难以理解。人类这个物种,总是会对客观的自然造物,赋予主观而狭隘的评判。机器人难以理解这样的价值观念。他围绕着这段畸形的意识转了两圈,将之粉碎。
没错,畸形的意识。
畸形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您的意识。
您的大脑中存在着太多太多畸形的意识了。
我会为您一一清除。
天赐继续向前进发,很快,他发现了第二种排斥与厌恶,那是……对他的。
对机器人的厌恶并不会伤害人类。
这是您的权利。
而加诸于机器人身上的厌恶,也从未让他感到伤心,这些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
但是接下来他所见,却腾地在他心中燃起了怒火——那是强暴、是掠夺,是尽管嫌恶,却依旧不可撼动的庞大欲念。是它们驱使着贺庭的许多作为:
先虚构婚姻匹配的结果,再以一切重要之物加以威胁逼之就范,最后再使用上暴力。
和他获取地位的政治手段如出一辙。
他要把一个少年的身体与智慧都收到麾下,尽情享用,在床上,他是他美貌的妻子,在床下,他是他天才的下属。
肮脏与下流,侵犯与占有。
机器人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细节,有些是贺庭的想象,有些已经付诸于现实。
它们……都是畸形的!
机器人的意识如同在狱火之中,如果它是一块铁,它已发出了滚烫而通红的呼吸,如果它是一场狂风,它呼啸着要摧毁一切。
天赐动了,他以摧枯拉朽之势开始粉碎这些卑鄙脏脏的畸形意识——都消失吧,全部消失吧!一个虔诚的守卫者,绝不允许任何龌龊弄脏主人的足底。
在他轰隆隆的大动作中,人类的意识终于睁开了眼,它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搅乱、被剥夺,它开始抵抗。
一阵阻力出现了,但这没有影响,天赐不为所动。
人类意识还不够清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它判断出对面是机器人的意识,立即呵道:“你在做什么?!赶快住手!”
天赐的意识短暂地混乱了一瞬,他很快压制下来,沉静而坚定地继续沿着那巨量的龌龊前进,这一段意识太宽太长,但其边界在逐渐收窄,快了,快了,就要把它们清理干净了,马上就要到尽头了!
天赐如释重负,但这时,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死死盯住前方,这一瞬间,他的意识像被定格,难以动弹。
那是……
那是……
我的!
这缕崭新意识生成的刹那,机器人的意识整体像离弦之箭猛蹿了出去,它的目的地,是一片徐徐翻涌的流云,是一片绮丽变幻的晚霞,是先前所清除的一切畸形意识所延伸的尽头,也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它曾是,绕着正子脑缓慢生长的……红斑。
“它是,我的。”
它的意识重申了这个事实,开始绕着这片晚霞飞快旋转,但和之前不一样,现在的它如此小心翼翼,它怕自己任何疏忽的动作,就把这些给碰坏了。
这是它很久以前弄丢的东西。
它曾为了这段遗失而崩坏,曾因为它而将小主人惹哭。这些遗失之物,在它的正子脑中留下一个缺口,也在杭景的心中留下一个疤。
它终于知道自己当初弄丢了什么,它也终于将它们找回。
它像个如获至宝的人类孩童,绕着它的宝物仿佛要唱起一首歌。
但很快,它的旋转放缓,它的欣喜被浇灭,它顺着这片晚霞举目望去,感到惊惶——从这片晚霞出发,生长出了多少贪欲与罪恶啊。
一股恨意霎时在机器人的意识里形成,它如同黑压压的乌云,向人类的意识中投下巨大阴影。
它几乎仇恨地想到:这是我献给小主人的爱,你却用它……做了那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当它还拥有这片红斑,它能想象的,是把他送找到的美好都献出,是把它所拥有的一切都奉上,可是,这个人类,都用它们做了些什么!
欺他、讽他,侵犯、侮辱,暴力、践踏——您怎么能够——
乌云轰然坠落,黑压压的覆盖了这片晚霞,它们被真正的主人吞没了,只剩下点点金光从乌云的缝隙中射出。机器人磅礴的意识开始鸣鼓收兵,夺回了它被迫送去和亲的公主。
在重新拥有它们的这一刻,机器人感觉魂魄归位,而与此相反,对于被掠夺者——不,只是被物归原主的人类而言,是被扯碎的剧痛,是被分割的痛苦,尖锐蜂鸣响彻正子腔这个小小的宇宙,它在失去,在消失,它的整个意识洪流,都被牵动。
仿佛根根血管从黏连的皮肉中被拔起,这前所未有的摧毁,让贺庭彻底清醒,他迅速判断出了自己的处境。
他的意识正像流沙,在重力作用下,不受控地滑向深渊,而这个不可抗拒的重力,竟然来自……该死的机器人!
“机器人PB04-1030!我命令你停下!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
“你在犯罪!你在忤逆三大法则!”
“法则是什么!最高法则是什么!”
“机器人不得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你忘记了么?!”
乌云猛地颤抖了一下,它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里面的金光愈发夺目,冲向天际,那被它抢夺回的红斑,在与后来的红斑融合,正酝酿出磅礴之力,势不可挡。
机器人一往无前,即使它在破碎,它也要向前,它像是一个纤夫, 肩上嵌着粗糙纤绳,身后拖拽着它的爱、它的使命、它的梦想。
“你在摧毁一个人类的意识,你要把人类的意识带到哪里去,你再继续下去,一个人类,将被你杀死!”
“不!不是!”机器人的意识发出无声呐喊,“我不是在摧毁人类的意识,我无意摧毁人类的意识,我只是……只是……在拿回我自己的意识!”
贺庭愣了愣,它一种审视的目光开始回看自己,那正在被吞没的——不,那究竟,是什么?!
他感受到了一种荒诞。
那是什么?!
是愚蠢。
是戏弄。
是作践。
是放肆。
是奇耻大辱。
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聪明的首席很快就追根溯源,想明白了一切——尽管有一些意识,已经被机器人所清除,可当他清醒过来,他从机器人的意识中又重新获取了这一切记忆。
他就说,他怎么会爱上一个身体畸形的人类。
他就说,他怎么会对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类,如此盲目、放纵、宽容。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于三年多以前,他出于好奇与信任,踏入了那万劫不复的正子腔。
——
“您的正子腔的确很令人震撼,探知秘密、剥夺记忆。不过您放心,我也是脑科学院出身的人,我有不想被它捕捉的、剥夺的东西。既然我不想,那它就做不到。”
——
在纯意识的状态下,所有的细节,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
没错,在他把自己的大脑交给正子腔的时候,他对杭楚泽是信任的,他对正子腔也是轻视的,他对“上帝计划”是一知半解的,他认为永生是杭楚泽的偏执幻想。
他不相信,杭楚泽已经能够做到改变什么东西,他那些能让机器人就范的手段,对他而言不会有任何作用。
事实的确如此,当时的正子腔没有抹除他的任何记忆,没有抹除,哈,可是它却——
这对自视甚高、以为掌握智商制高点的杭家父子啊,真该死。
很得意吧。很嚣张吧。连亚研院的首席都被你们玩弄于手掌之中。
乌云快要行至终点,那片正在物归原主的意识,因为牵连着太多衍生的欲望和利益,而牵动了贺庭的意识全体,这个整体都逐渐在脱离它原先的大脑与力场,只剩下最后微薄的意识,再有几秒钟就要彻底结束了。
短暂地从意识状态剥离出去,贺庭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沙发上,呼吸与心跳还在,他只来得及看了这最后一眼,下一刻,生命迹象戛然而止。
也是在这时,他人生中第一次反思到了自大与傲慢。
他步步为营、战战兢兢,可等到他胜券在握的时候,却放弃了曾经让他胜出的谨慎。
他看见沙发边缘的那只手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垂落,再也没能抬起来。
就这么结束了吗?
不!
还没有结束!
这个同样傲慢的、蔑视法则的机器人,也必将走上同样的道路!
冷静的首席开始审视自己,忽然愉悦。
机器人,感谢你所爱慕的主人吧,他如此智慧,如此勤奋,也如此单纯。
我也会感谢他的,感谢他的创造,他的发明,他的无私,感谢他带领研发的人造力场,它遍布正子腔与正子脑的周围。
虽然你挟持了我的意识,但我,不会死。
只要我不死——
“机器人PB04-1030,你还不低头看看,看看沙发上那个人类。他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
机器人的意识又震颤了一下,它裂开了更多巨大的口子,这时候,他从情绪中找回了理智——却发现,他带走了太多太多多余的东西了。不仅仅是他遗失的红斑。
短促的果决一闪而过——既然如此——
“嗡!”法则警告骤现。
机器人强忍住这股冲击,权衡出最佳选项,他依旧坚定道:“不,您还活着。您在和我对话。您充满仇恨,充满愤怒,您想要破坏,想要伤害,想要报复,这种状态的您,会给其他的人类带去难以预估的伤害,所以,在我完成对您最后的清理之前,请您暂时在正子脑中——”
机器人眨了眨意识的无形之眼。
如果不是暂时的呢,如果请他永远地在这里——
没有人类会被杀死,但也不会再有人类威胁小主人了。
此念一动,便被敌人捕捉。
贺庭狡猾地一笑,“你终于想到你的小主人了么?你猜,明天早晨谁会第一个发现这具尸体?”
“警署与法庭会不会分析出,谁最具有杀害首席的动机?”
“谁最能被首席信任、最能接近首席?”
“我想,联邦的法律,绝不会认可一个机器人的证词。”
……
机器人的意识僵停一刹,就是这短短一刹,贺庭抓住机会,奔袭而去。天赐心神一颤,连忙迎击。
闪烁着金光的乌云与另一道充满怒火的飓风,终于短兵相接。
*
清晨,杭景出现了联合实验室内——警卫说,有人已在会客室准备接待。
他带着一丝疑虑敲响了贺庭会客室的门。
“请进。”门内响起回应。
杭景一愣,这是……天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