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青石砖斑驳的墙面, 走过平坦敞阔的石板路,熊熊牵着郑芷的手,到了一处别院。

  这别院位置极好,东向隔两道小路就是镇子顶繁华的商街, 南向过一片矮房就是成片的茂密树林, 可谓闹中取静, 静中风雅。

  还没到近前儿, 郑芷便远远瞧见两头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立在门口, 爪下团球,好生气派。

  他仰起头看去高大汉子,小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院子啊?”

  镇子地界寸土寸金, 郑芷虽看过地契, 可那不大灵光的小脑瓜, 根本想不出能有多敞阔。

  五进院,他往阔里想,也就五间、要么十间青瓦房,谁成想这一见, 竟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气派,高门大户,比镇上富贾的宅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熊熊挠了挠头:“好久不来住了, 估摸着不大干净, 你莫嫌弃。”

  还不等郑芷多想,熊熊浅浅倾身, 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他迈上石阶, 到朱红木门前, 敲了两下门。

  过了好半晌, 里头才慢慢悠悠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谁人啊?”

  待听见熊熊浑厚低沉的应声, 里头脚步快起来,不一会儿大门拉开了。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佝偻着背、恭恭敬敬的立在门口:“老爷,您回来了。”

  熊熊无奈摇头,他说过几回了,叫他熊熊便是,可这老头儿不肯,回回老爷、老爷的叫。

  他微微弯腰,凑老头儿近些,笑道:“回来瞅瞅,您和阿婆咋样了?银钱可够使?”

  老头儿连连点头:“够呢够呢。”

  “不够您可同我说。”

  “哎哎好。”

  熊熊将郑芷轻轻放到地上,瞧着老头儿道:“阿伯,我快成亲了,这是我夫郎郑芷,以后就是这院儿的当家人,你们认认脸,别到时候不认得。”

  老头儿起先一愣,马上笑起来,脸上起一层褶子:“二爷好,路上辛苦了吧,我叫老婆子沏茶来。”

  郑芷脸色羞的可红,他一个农家哥儿,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头紧张:“阿伯,您叫我芷哥儿就是了。”

  “可不行呦,坏了规矩。”

  不待郑芷多想,熊熊又将他抱了起来:“说了他也不听,遂他叫吧。”

  郑芷乖巧的点点头,埋着小脸儿在熊熊宽厚的肩膀,闷闷道:“你也没说是这大一片房呀,那地契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熊熊宽大的手掌托着他的小屁股:“也没花多少银钱,我买的时候可便宜。”

  熊熊这话儿不假,他买下这块地皮时,这地界还是片荒地,别说商街,连拉货的贩子都不往这来。

  那是可久以前的事儿了——

  熊熊这头黑熊,在峪途山林子里住了不知道多少年,机缘巧合下变作了人。刚变作人那会儿,熊熊啥也不懂,也没啥欢喜的事儿,就是嘴馋,爱吃些甜。

  它鼻子好使,老闻见山下若有似无食物的香,盘旋着往山坡上吹,它忍了好几日,实在按捺不住,顺着香气一路下山去,瞧见软乎乎、甜丝丝的糖糕便走不动路。

  他这高大一个壮汉子,披头散发的,又衣不蔽体,村人见了都害怕,还是个老农户给他做了饭食,教他用兽皮子换银钱、买吃食。

  兽皮子好说,峪途山漫山遍野的野兽,它那个凶悍的虎兄弟,猎兽吃肉,从不要皮子。

  起初,熊熊拿的皮子不多好,都是堆在洞穴口陈旧的老皮子,又干又硬,裂口也大。

  后来卖得多了,寻出些门道,才卖出好价。

  熊熊一头孤独熊,除了买几兜子糕饼,下几回酒馆、胡吃海塞,没其它用钱的地方,银锭子、铜板子随处扔,撒得洞穴满地。

  渊啸闲着无聊的时候,还拿圆溜溜的锭子当弹珠玩儿,砸在地上咕噜噜的乱滚。

  皮子卖得多了,熊熊和那皮货商越来越熟,也多起了其它往来。皮货商生意做大,组了个走商的车队,问熊熊要不要入伙儿。

  这走商队不算大,一年小几趟,估摸着赚不到什么大钱,但能从西域带回好些香瓜蜜果、甜饼浆糖,熊熊想着,反正银子没啥大用,便跟着投了。

  头两年确也没什么水花,谁知道后几年秋冬大寒,皮子价钱水涨船高,熊熊小赚了一笔。

  再就是跟着皮货商又入了伙儿,玉石行当、绸缎铺面、就连樊悦楼也投了些。

  他投得银钱不多,人也低调、不爱露头,鸿商富贾的场面从不参与,知道他是东家的少之又少。

  熊熊一头熊乐得自在,银钱多起来后,便想在镇上买处小院,最好远一点、偏一点、人少一点,也省得他喝醉酒还得往峪途山林子跑。

  那会儿这面地还荒着,地皮价贱,熊熊干脆买了一大片。

  到后头建了房、打了家具,熊熊瞧这冷冷清清的高屋、大院,想着还不如他峪途山林子的熊窝舒坦,便又搬了回去。

  这院子一直空着,平日里就一个看门的老伯,和一个收拾屋子的阿婆。

  这老头儿不是旁的,就是他刚下山那会儿,给他拿糕饼,教他卖皮子的老农户。

  前几年天灾,收成不好,各地闹饥荒,熊熊便给他俩接到镇上,安排着看房子。

  熊熊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老两口倒也自在。

  两人进内院,熊熊急着抱郑芷进了主屋。

  这屋子按熊熊身量来造的,床、柜子、椅子都出奇的大。

  他才放郑芷到椅面上,门外就响了敲门声。

  熊熊打开门,老阿婆站在门口,她手里端个木托盘,上头两杯清茶,一盘果子:“老爷、二爷,喝水。”

  这阿婆长得慈眉善目,瞧着郑芷就高兴,乐呵呵的给他扒果子:“后院树上摘的,快尝尝,甜嘴儿。”

  郑芷伸手接下,“咔哧”咬了一大口,眯着眼笑得比果子都甜:“好吃呢。”

  房门被轻轻带上,熊熊拉椅子坐到郑芷对面。

  这小哥儿正鼓着个小脸儿,埋头认认真真的吃果子,他吃东西时候一点儿不娇气、不扭捏,让人瞧着欢喜。

  熊熊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后院树上好多呢,你要爱吃,摘了拿家去。”

  郑芷嘿嘿嘿的笑,将手里果子递给他:“你尝尝,可甜。”

  果子递出去了,郑芷才想起这果子他都咬过了,熊熊要嫌弃。

  他伸手正要拿个新的,被熊熊的大手握住了手腕子。

  熊熊就着他的手,在他咬作月牙的果子上,又咬了一大口。

  “喀哧”一声脆响,郑芷的小脸儿红了个透,他只感觉自己的心口子,砰砰砰跳的好厉害,被熊熊大手握住的地方,炙热的烫人。

  熊熊瞧着他通红的小脸儿,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抚到耳后,他轻声道:“小芷儿,我打头一回见你,就喜欢你。”

  这话儿熊熊说过了,可每一回提,郑芷仍害臊,他小声应:“你说过了呀。”

  “你不知道,你答应嫁我,我多开心。”他凑过去,轻咬着他的耳尖,“比吃一大罐子的蜂蜜还开心。”

  郑芷歪着头躲,心里头也甜丝丝的:“我也开心。”

  熊熊浅笑起来,拉他的小手握进大手里,慢慢的揉,过了好半晌,才轻轻的、生怕吓着人的道:“其实……我有事儿没同你讲。”

  郑芷抬起头,皱两道小眉:“你有事儿瞒我啦?”

  见熊熊一直不说话,郑芷气鼓鼓着小脸儿,想将手自熊熊的大手里抽走。

  熊熊攥得可紧,又拉嘴边亲了亲。

  郑芷见拽不出,气道:“你说呀!瞒我啥啦!”

  熊熊还没开口,他一双眼瞪得溜圆,小嘴儿叭叭叭的可厉害:“难不成你心里有别人了?还是、还是外头养了小?你可应过我的,这辈子就我一个呀!”

  熊熊心里头一紧,忙给人面对面抱腿上,他粗臂环着他腰,生怕人跑了:“没别人,我打生下来就你一人儿!”

  郑芷垂下头:“那、那啥事儿嘛!”

  熊熊不知道要咋说,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蛋儿:“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一阵窸窣碎响,郑芷抬起头,就见熊熊脑瓜顶上,一对儿毛茸茸的圆耳朵。

  熊熊低下头,诱哄道:“你摸摸。”

  郑芷睁圆眼,伸手到他头顶,轻轻摸了摸,这小耳朵毛茸茸,软软的、暖暖的,和真的似的,他惊喜道:“你咋变出来的啊?”

  熊熊凑头到郑芷耳朵边,呼吸声轻轻,挠得人颈子痒:“我是头熊,峪途山林子里的黑熊精。”

  郑芷摸在熊熊毛耳朵的手一顿,小心看去他。

  四目相接,熊熊一双眼可认真,一点儿不像在开玩笑。

  郑芷一惊,急喘了两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一头满口獠牙的巨熊,朝他生狠的扑来。

  他怕的一声呜咽,就要下地跑,却被熊熊箍住细腰,如何逃脱不了。

  郑芷小手捶着熊熊的粗臂,细腿乱蹬,眼眶通红,仰头哭起来:“呜呜呜你放开我!”

  熊熊不放人,只抱着他哄,声音里都带了抖:“小芷儿,别怕我、别怕我,我不伤人。”

  郑芷眼泪糊了满脸:“你、你娶我,是不是打算夜里头吃掉我呜呜呜!”

  熊熊一愣,声音低哑:“是想吃掉你,可不是你想的那个吃法儿。”

  郑芷一听,打着泪嗝,哭得更厉害:“呜呜呜你、你真的要吃掉我啊!”

  熊熊伸手将他的泪抹掉,轻轻道:“逗你的,我咋会吃了你,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娶你。”

  见人还要跑,熊熊紧着道:“我虽然是头熊,可大多时候,和寻常人无异,你若害怕,我一辈子再不搁你跟前变作熊;你若不情愿,我们、我们的婚事可以推迟,等你不怕了再成亲。”

  反正熊熊想好了,他俩都走上三书六礼了,整个上河村都知道他是郑芷的相公,婚是肯定得结的,不过时候早晚的事儿。

  谁料腿上的小哥儿却不应,凶巴巴道:“谁要和你成亲啊!我要逃进深山老林里,再不出来了!”

  熊熊一愣,勾起唇:“那可好,逃进我老巢了。”

  “那、那我就跟着阿爹上镇子、到县里头,叫你找不见我!”

  熊熊一双眼里满满的落寞,喉中又酸又涩,声音都带着可怜:“芷儿,你可以怕我、怨我,可你别厌恶我,成吗?就让我守在你身边。”

  他颓丧的将禁锢的双臂轻轻松开了,可这会儿,郑芷却没有跑,他抬头瞧熊熊,见他低垂的眼、难过的脸,整个人像蒙了层灰,再没有以往的意气风发。

  不知怎的,郑芷心里头不落忍,难受的厉害,他伸出手,摸了摸熊熊毛茸茸的小耳朵,小声问道:“真的不会吃了我吗?”

  “不会,我应了一辈子待你好,便是真的一辈子待你好。”

  郑芷怔怔的看他:“那你、那你变全了给我瞧瞧。”

  熊熊摇摇头,亲他湿乎乎的小脸蛋儿:“太壮太蛮了,怕你瞧见了要怕。”

  “你、你不吃我……我就不怕。”

  “那等我们洞房花烛夜、脱光了,我变全了给你瞧。”

  郑芷一想到那场面,耳根子一片红,他偏开头不瞧人,好半晌后才翁声翁气的道:“可不行。你这么壮,娃儿得多大呀,我、我生不下来……”

  熊熊一愣,心里一片柔软,唇吻上郑芷肉乎乎的耳垂:“这快就想给我生娃儿了?”

  郑芷一羞,不说话。

  熊熊抱着他,声音沉沉,一字一字很是郑重——

  “我是蛮了点儿、壮了点儿,可我会好小心、好用心的待你。”

  “你若怕娃儿大了不好生,咱不生也行,反正我大哥有两个呢。”

  “小芷儿,同我成亲吧,我绝不负你,一生一世待你好。我熊熊用命作誓,句句真心,若有半句假,天打雷劈。”

  郑芷垂着头,脸色越来越红。

  熊熊真是熊的事儿虽然吓人,他也害怕,可他从没不信过他。

  这顶天立地的汉子,其实是个好温柔的人。

  熊熊宽大的手将他握紧了,柔声哄:“小芷儿,嫁我吧,成吗?”

  郑芷抠着小手,好半晌后,轻轻点了点头,娇嗔道:“你可不兴负我!”

  熊熊心里头一下敞亮起来,欢喜道:“绝不负你!”

  他宽大的身子将郑芷包紧,忽然,怀里的小人儿想起什么,自熊熊胸口仰起头:“你是熊,那我哥夫……”

  “他是老虎。”

  “老虎?!”郑芷眼一圆,风风火火的就要下地,“那咋行!我得告诉白梧哥去!”

  熊熊叹口气,心想这两小哥儿倒是要好,林白梧怕郑芷挨了欺负,郑芷又怕林白梧受了委屈,他忙拉住他的小手:“他知道。”

  “白梧哥知道?”

  “前两天才知道的。”

  郑芷眉头皱得可紧:“那他肚子里的小宝宝……”

  熊熊抱着他亲了亲:“两头小老虎。”

  “小老虎……白梧哥不怕嘛?”郑芷抿住唇,小拳头攥紧紧,“那生小熊,我也不怕!”

  熊熊:“……”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敢情我说啥,都没你白梧哥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