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 林白梧走的急切,他想着,自己以往回家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他像是到园子里采了满满蜜的小蜂, 花蜜甜甜的, 可他想不起自己喝, 只顾着往巢穴里飞。

  到了家门口, 林白梧才拾起台阶, 高大男人已经自后院走了出来。

  渊啸正在打水,就远远听见林白梧熟悉的脚步声,闻见他身上特有的、让他舒服的气味了。

  他放下水桶, 走到前院, 正与跨门而入的人对了个正着。

  渊啸匆匆走上前, 展开手臂给人圈怀里:“脸咋这红,跑回来的?”

  林白梧伸手举着甜面果子:“今儿个过节,林姨放我早回家了,她还做的面果, 小兔儿的,我没吃,想快点儿给你瞧。”

  渊啸勾唇笑起来, 他其实不爱吃这甜丝丝的东西, 可林白梧想着他,他心里头仍欢喜。

  他弯腰, 将林白梧抱起来, 往上颠了颠:“梧宝儿想着我, 我高兴。”

  林白梧环着渊啸的颈子笑, 凑着他的耳边, 小小声的开口:“可想你呢。”

  他性子内向,鲜少说想念,可被渊啸娇养的,也会胆怯的、小心的说些笨拙的情话。

  渊啸对旁的都粗枝大叶,唯独对林白梧细致,他凑头过来,认真的回应他:“我也想你。”

  七夕节,又名“女儿节”。

  这一天,家里有女儿、哥儿的,都会穿上新衣裳,向织女乞求智巧,或乞求寻觅个如意的郎君。

  林白梧已经成亲了,不用再像未嫁的女儿们一般。

  可林大川还是提前几日到镇子上,扯了新布料,给林白梧和渊啸各做了身新衣裳。

  两人用的同一匹料子,水蓝色的,上头印元宝暗纹。放在一处,很是相配。

  衣裳料子薄,晨起过了水,风一吹,现下已经干透了。

  林大川叫两人过来,将衣裳递过去:“快换上,咱一会儿去郑家吃饭,别迟了。”

  渊啸瞧着两套一样的衣裳,想着穿出去,旁的一眼就能瞧出来他和林白梧是一对儿,心里头就欢喜。

  七月天,日头落得晚,三人拎着大筐子、小篮子往村口郑家去。

  林大川的腿脚愈发好起来,虽然走得慢,却已经不用拄拐了。

  同村的瞧见了,都远远的喊一句:“老林头穿这么爽利,是去哪儿啊?”

  “老林头日子过得好啊,精神头越来越足了。”

  林大川听见了,笑着应一声,脸上泛起光,心里头美滋滋。

  三人到村口时,正瞧见郑家大门口站着个人,熊熊穿一身灰蓝色缎子面,缎面上绣金线回字纹,编发束发髻,连鞋子也细致的穿了新的。

  渊啸瞧见人,只轻轻挑了挑眉,算是打过招呼。

  林白梧抿着唇笑:“咋不进去呢?”

  熊熊头回正儿八经的登郑家的门,很是紧张,他在门口站了好半晌了,站的枝头的鸟儿都嫌他烦,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完。

  渊啸瞧着熊熊僵硬的模样,想起自己去林家下聘的时候,也是杵在大门口,来来回回的踌躇,前前后后的磨蹭。

  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熊熊紧张了。

  林大川瞧着他们不动,自顾自往里头走,他高喊起声:“老郑头,忙着呢?”

  郑宏听见唤,赶紧自灶堂里出来。

  他正在杀鱼,一手的鱼腥,却不忘招呼人进门:“来了啊,快屋里头坐,菜一会儿就好。”

  又瞧见熊熊,满脸的不自在,低低问了声:“来了。”

  熊熊本来就紧张,被郑宏一点,后背筋条都提了起来,他赶紧躬起身、双手将带的大筐子往前头送,结巴道:“来了、我来了。这、这是小婿带的……不是,这是小人带的……”

  郑宏听的眉毛起结,烦躁的瞪了熊熊一眼:“哎呀,快进来吧。”

  边上的林白梧和渊啸凑在一起笑,林白梧拽着渊啸的手腕子,仰着头、小小声的问:“熊熊啥时候起的心思啊?”

  渊啸瞧一眼熊熊,那高那壮的汉子立在院子里,正为方才的“胡言乱语”懊丧的挠头,他凑到林白梧耳朵边:“我来你家下聘的时候。”

  “啊……那都多久了。”林白梧一双大眼睛在熊熊身上来来回回,他忽然想起什么般,捂住嘴,“那刘家的席面被砸……”

  渊啸点点头:“梧宝儿真聪明。”

  郑家门里热热闹闹,灶堂里烟气缭绕,锅铲打着锅壁发出“噌噌”的响,一片烟火气。

  冯秋花在灶堂子忙活,没空出来迎人,便隔得老远喊:“芷哥儿快出来,人都到了!”

  这要放平时,听说林白梧来了,郑芷不用人催,早早便小跑着出来迎人了。

  可今儿个没有,他知道熊熊会来,心里头紧张,窝在房里头咋也不肯出来。

  几人先到了堂屋歇下,林白梧等了半天不见人,凑到渊啸耳边:“我去瞧瞧芷哥儿,你和阿爹坐。”

  堂屋临着郑芷的卧房,林白梧走几步路就到了,他屈指敲门:“芷哥儿,咋不出来啊?”

  好半晌,门里头才传来一声小小的应:“白梧哥?”

  不一会儿,门“嘎吱”开了一道缝,透过缝隙,露出一只圆眼睛。这眼睛瞧了好半晌,见只有林白梧在,才放心的开大了门,“白梧哥,你快进来。”

  门又“嘎吱”一声关起,郑芷拉着林白梧往炕面上坐。

  今儿个乞巧,郑芷穿的可漂亮,婶子给做的新衣裳,衬得他的小脸儿水嫩嫩的。

  林白梧歪头瞧:“穿的这好看,咋不出门呢?”

  “哎呀。”郑芷揉着脸,“我瞧见那谁了。”

  林白梧明知故问:“哪谁啊?”

  郑芷提着眼睛瞧他,又垂下眼去:“瞧见熊熊了。”

  “熊熊又不是洪水猛兽,人家带着礼来的,好大一个筐子呢,你怕啥啊?”

  郑芷就怕他带东西来,他羞涩的抠着衣边:“你不知道。”

  林白梧挨到郑芷边上和他坐:“那你同我说说嘛,说说我就知道了。”

  郑芷咬着嘴唇子,脸色越来越红,他一想起熊熊,心就砰砰砰的乱跳,咋也控制不了。

  这几日他憋的厉害,早快忍不住了,他瞧着林白梧:“那我同你说了,你可不兴告诉旁的。”

  “我嘴可严呢。”

  “哥夫也不准说。”

  林白梧捣蒜似的点头,笑着等郑芷开口。

  郑芷支支吾吾半晌,许久后,终于呼出两口子气,轻轻道:“范浔成亲那日,我去了。”

  “你去了?”

  郑芷垂下眼睫:“我只是想瞧瞧他的宴席有多喜庆,没想干啥。可是我瞧见……瞧见熊熊了。”

  熊熊背着光、蒙着脸,提一把大砍刀,凶神恶煞的可吓人。他孤身一人往刘家院子里闯,一言不发的将席面砸了个干净。

  他当时吓得厉害,谁也没敢说。

  可事后仔细想来,熊熊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该是为了他的。

  郑芷小心翼翼的等着,等着有一日熊熊亲自上门来,将他做的这些好通通说清,谢也好、礼也好,他都认。

  可是没有,熊熊啥也没说,好像这事儿都和他无关似的。

  “我阿娘腰伤了,你给我拿了好些药材,但是熊熊不知道,他又送了好大一筐子,还、还送我好吃的糕饼。”郑芷看去林白梧,“可他啥话也不说,他是啥意思啊?”

  林白梧轻轻握住郑芷的手,温柔笑起来:“你先问问自己,你是啥意思呀?”

  “我是啥意思?”郑芷睁大眼睛,不大明白。

  林白梧轻声道:“你喜欢熊熊吗?”

  郑芷的心砰咚砰咚的跳,他咽了咽唾沫,耳根子红起来。

  熊熊那样的汉子,该是没人不喜欢的吧。他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看人时候双目深邃,像藏着一汪清澈的湖。

  郑芷不说话,林白梧却笑起来:“他喜欢你,可他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所以他没说。他怕你不喜欢;怕你还念着范浔;怕说了你不应、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

  仿佛有一阵风自郑芷的耳际轻轻刮过,却猛烈的让他无法呼吸,他惊愕的看去林白梧:“他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干啥帮你砸场子?干啥送你药材?”

  郑芷皱起眉:“他喜欢我啥啊?我又不好。”

  他一点儿也不好,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做不得一手好饭菜、刺绣女工都不在行……

  他不好,他一点儿都不好,要不范浔也不会退亲了。

  林白梧揉着他手:“你咋会不好呢?你是最好的呀。”

  他看着他:“那些都是可以慢慢学的,可心性不会变。”

  他最难的时候,全村人都瞧他笑话、背后指指点点。只有郑芷始终如一的对他,他那小的年纪,咋会不被旁的话影响,就算没有,心里也会膈应吧。

  可是真就没有,郑芷从来和他亲,从来不讲一句他是双儿、生不得娃儿,从来向着他。

  林白梧口里不说,可心里头都记着。

  他伸手扯扯郑芷垂下去的嘴角:“小笨猪才想东想西,走了,去吃饭了。”

  林白梧牵着人出来,熊熊和渊啸两个汉子齐齐看过去。

  郑芷今儿个穿的水灵,衬一张小脸儿嫩生生,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熊熊瞧得呆住,半晌回不过神。

  林白梧拉郑芷到自己边上:“芷哥儿和我坐。”

  郑芷抿着唇,伸手捋了下鬓发,挨到林白梧身边坐坐好。

  渊啸瞧着窝在一块儿的两个,心里头曲曲折折的,今儿是七夕,天上两个都鹊桥相会了,梧宝儿合该挨着他才是。

  桌子下头的大手蹭过去,才摸到林白梧的大腿,就“啪”一下被打开了。

  林白梧瞪人,渊啸悻悻然抽回手,转头去瞪熊熊,他目光灼灼,熊熊干脆偏头不瞧,权当没看见。

  不多会儿,菜便好了。

  冯秋花提着锅铲子,站在灶堂门口喊人:“芷哥儿,出来端菜了!”

  郑芷自椅子上站起来:“来了!”

  这会儿林白梧却没动,他看去熊熊:“芷哥儿端不动,你去帮忙嘛。”

  熊熊微愣,转而点点头,站起身匆匆忙忙往灶堂里跑。

  堂屋里就剩了林家三口,林大川轻轻啜了口茶:“小郑芷是长大了,懂事儿多了。”

  林白梧笑起来:“嗯,可乖呢。”

  不多时,菜一碗一碗的上桌。

  农家人吃饭不精巧,盛菜都是用的大海碗,装的满满当当,浓油赤酱的,很是扎实。

  乞巧节得烧鸡,冯秋花一早将老母鸡入锅炖煮了,又放了红枣、桂圆、莲子……文火炖足了两个时辰。

  热汤咕噜噜的挠着锅盖,掀开盖子,红枣、桂圆的甜香混合着鸡汤的鲜香霎时扑面而来,定睛一瞧,浓汤上漂一层细密的油花,裹着黄澄澄的鸡肉块、红彤彤的大枣子,香气四溢。

  冯秋花将炖鸡盛进海碗,正要叫郑芷来端,一回身却见熊熊也站在边上。

  她瞧着一高一矮两个:“你俩谁来端?”

  熊熊和郑芷都伸手过来,粗声叠着细声,齐齐道:“我端。”

  冯秋花笑着将海碗塞熊熊手里,正巧,郑宏那边的红烧鱼也出了锅,她喊人:“芷哥儿端这个。”

  郑芷双手接下,跟着熊熊宽大的背影,提着碎步出去了。

  见两人走远些,郑宏低沉的声音才缓缓传来:“今儿个七夕,你干啥叫那个大个子来啊?”

  郑芷才被退了亲,郑宏明面上不咋说,其实心里头可计较,不仅怕有人背后嚼娃儿舌根,还怕有心思不正的混小子往他家娃儿身边凑。

  他想好了,这回他得亲自把关,给娃儿找个老实忠厚的汉子,会过日子、对娃儿掏心掏肺的好。

  这个叫熊熊的粗汉子他瞧着便不行,往院子里一站,老大个块头,这夫夫生活难免磕磕绊绊,他家娃儿娇生惯养的,使小性子惹人生气了,他一记老拳砸过来,娃儿都没命活。

  还有他说起话来不过脑子,上来就小婿、小婿的胡说八道,这不败坏他娃儿名声嘛,他听着来气。

  冯秋花又往炉灶里填了把柴,火苗“嗡”一下燃得老高,她道:“前儿个村长捎给咱家的银子,你当是咋回来的?”

  郑宏皱了皱眉:“那不是范浔还的欠银吗?”

  “我的好哥哥哎,范家是那有良心的人家吗?!他家从村子连根儿拔的迁走了,咋可能上赶子还你银钱呐!”冯秋花轻轻叹一口气,“我心里头不踏实,找村长媳妇儿问过了,是有人出了大力气,范浔才还的。”

  她缓缓道:“那孩子做了事不声张,是没打算要咱家回报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也同人打听过了,是个靠得住的。最要紧的,他是那渊汉子的兄弟,渊汉子对家里夫郎那个好,他该是也不差。”

  “咱家芷哥儿若喜欢,我也应;若不喜欢,我便当他做儿子。”

  炉火烧着柴,噼里啪啦的起着碎响。

  郑宏愣了好半晌,忽然反过身,蹲到灶台下头翻筺子。

  冯秋花瞧他:“你找啥哎?”

  窸窸窣窣声音里,郑宏掏出一个糖罐子放到了台面上,他脸上还是没多余的表情,声音却和缓了:“芷哥儿和那个、那个大个子都爱吃甜,我熬个糖浆,做个拔丝番薯吧。”

  拔丝番薯看着简单,可是费油、费糖,平日里郑宏不咋做。

  冯秋花闻言,微微一愣,转而笑眯起眼。

  有冯秋花打下手,拔丝番薯做的很快——

  先是炸番薯。郑宏将去皮的番薯切作滚刀块,放进热油中,大火炸出金黄酥皮,捞到盘子里备用。

  再是炒糖色。锅里放一点点油、下白糖,加水小火熬煮,待到糖水滚起小泡,糖色由浅变深、糖浆自稀入稠、拉起糖丝儿。

  将先前炸好的番薯倒进糖浆里,慢慢搅匀,金黄的番薯上便裹起了一层透亮的甜糖。

  郑宏将番薯盛进盘子里,正要喊人来端,灶堂门口已经探出了个小脑瓜。

  郑芷的小脸儿欢欢喜喜:“阿爹做拔丝番薯了哎!好甜呀!”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熊熊不行(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