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17章 番外陆·春秋事(上)

十二年前,人间暮春。


谷雨将至,正是京城里十足好的时节。在琴台街的最繁华之处,有鼎沸人声正透过一扇金雕玉砌的阁窗传来。窗内,微风吹动绛紫珠帘,将美酒佳肴的香气传至十里,窗外,则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骑着白马掠过,一日看尽长安花。


莲生台上笙歌不休,琴声与编钟声裹挟着馥郁酒香,缓缓而诉。


谢玉台正坐在银月阁的东南偏角,一只手撑着下颌,分辨着曲乐中悠扬清冽的竹笛音色。他的神情极度悠然而惬意,手指不时敲打青玉制成的酒案,若细细观察,则知那每一下都是应了那笛曲之韵。


几名得了空的伎子立在不远处,低声讨论着他的容貌。


“怎会有生得这样好看的小公子!简直不像凡间的人儿!”


“他这样貌,就算当采花郎也是使得的……”


“就是就是……”


这些伎子的声音细碎低沉,谢玉台若不分神理会,它们便如石子一样,沉没在周遭的觥筹交错声中。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他此刻的沉醉。谢玉台整个心魂已经远去,随着韵律落在天边的彩虹上、巫山的云雨中、仙门台的霞光里……唯独不在此处。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副会呼吸的躯壳罢了。


他听得忘我,整个人已进入至臻化境中,而台上一阙《行香子》也已来到高潮。待箜篌吹奏完最后一个高音,古琴、琵琶、二胡就该一齐奏响,在竹笛声的穿透中抵达韵律之巅。


而就在此时,一阵突兀的杯盘破碎声响却传入了谢玉台的耳畔。


稀里哗啦,好不吵闹。


——似乎有什么人的桌子被打翻了。


曲乐戛然而止。竹笛自受惊的乐伶手中掉落,滚到莲生台边缘的暗影之下。谢玉台本不愿结束这段沉沦,可携他遨游的翅膀已经折断,他也不得不醒来。


随着众人的目光一起,谢玉台睁开眼睛,不悦地审视向那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名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桌男人身前,伏低的身体不住颤抖。原本由玉盘盛着的酒菜洒了一地,油水和污渍弄脏了她身上原本洁白的绣花单衣。


谢玉台认出那种绣花单衣,是春秋殿最低等侍女所着之裳。


“跪跪跪,就知道跪!老子来这儿是想看女人给我下跪的?”


一名男子拍案而起,他相貌粗鄙、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料却是一等一的名贵,金银丝仿佛不要钱一样绣在云羽锦缎制成的衣摆上,大片的龙纹、凤纹、虎纹、鹰纹混杂,华丽中偏又透出一种无可救药的俗气。


酒桌旁其余几人皆抱臂而坐,斜睨着地上的女子,一副狐假虎威之态。


“喂,我们二爷是让你投怀送抱呢,不识相的东西。”其中一名喽啰走过来,踢了踢地上的女子,“能被我们二爷看中,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赶快爬过去!”


那女子却身形未动,道,“我……我是殿里的清倌儿,只、只倒酒端茶……”忽略语句中的颤抖,这声音倒是意外的清澈动听。


“倒酒、端茶,能挣几个钱?有这个十分之一多吗?”


闻言,那名云羽华服男子从腰间甩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正好砸在女子的手背。原本张望谢玉台姿容的几名伎子瞧见这等“飞来横财”,眼睛都亮了,纷纷恨那公子哥看上的不是自己。


而那女子被砸到的手瞬间绯红一片,她收回手,却暗中挺直了几分脊背。


“我爹……告诉过我,绝不能挣这些不义之财。”


提起自己的爹爹,女子似乎少了几分颤抖,只是声音仍旧轻微。


那华服男子却忽然大笑起来,叉腰而立,姿态十分恣傲。


“哈哈哈哈——你爹?他在哪呢?女儿都被人欺负成这个狼狈样儿了,他怎么不来救你?”


他随手拿起个酒杯,抛在那玄色银纹的荷包上,让它离女子更近一分,轻蔑道,“识相些吧。你从我一回,我给你比这多十倍的价钱,如何?”


“使不得。”那女子却仍然摇头。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


那男子气得极了,破口大骂,此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谢玉台回身在案,烦躁地啄了一口杯中的琼浆酿,神情渐渐沉郁下来。


——怎么自己就逃出青丘听个曲儿,就碰上这等闷事。


只是烦闷归烦闷,一场闹剧看到现在,谢玉台还不打算插手这个烂摊子。他的兄长谢玉台曾告诫过他,为妖者虽可自由穿行于人间,却不可擅自更改人间的气运。要知道,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世间因果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时候,你自以为救了别人,实际上却将他推向了更暗的深渊。


况且,这女子看起来在春秋殿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若跟了那男人,说不定能享受一时荣华富贵,只是日后命途难卜。


谢玉台在心中思量着,又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莲生台。只见那支滚落台下的竹笛已被人捡回,几名乐伶交头接耳,似乎是准备笙歌再起。


他沉了沉心,不再去理会纷杂琐事。


待古琴的沉弦再次拨动,银月阁内又恢复了各自的繁华与寂静。一个小小插曲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在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地,无人会在意一个低等侍女的悲喜或得失。


新演奏的曲目为《画秋色》,以古琴与笛描绘一卷哀而不伤的秋日落木之景。


谢玉台刚渐入佳境,忘却前事,身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谩骂。


“敢咬我家公子,不要命了你?!”


这一回,台上的曲乐彻底停了。谢玉台再回首过去,只见那女子正跪坐在酒桌之侧,发髻上的木簪倾斜,落了云墨一般的黑发在肩头。


她的唇角被几滴鲜血染成艳丽颓靡的颜色,身形虽瑟缩着,眼中却有尖锐的恨意。


“好啊,好啊!”那公子看了看自己齿痕分明的虎口,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在青楼里做伎子!”


他径自脱了外裳,吩咐几个手下,“给我按住这个女的!老子给她点颜色看看!”


两名喽啰闻声,起身一把将那女子按倒在地。挣扎间,另外两人也机警地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扫视着春秋殿内的一众浪客,生怕哪个不识相的人想要挺身而出。


只是,此二人的举动在春秋殿里实属多余。在外光风霁月的达官贵人们,在摘掉了虚伪的面具之后,有哪一个不想观赏一出分文不收的春日宴,又有哪一个舍得阻挠即将倾泻的堂前色?他们都等着大饱眼福,不做螳螂做黄雀。


只有春秋殿的老鸨会因为那一卷卖身契,匆匆赶来维护自己的“财产”。


等那原本在顶楼小睡的老鸨赶到时,女子的绣花单衣已被撕去了大半,清新秀丽的荷花纹如片片残躯一般散落在酒菜间。


谢玉台只觉得此景之哀婉颓靡,相比台上曲乐更甚。


那老鸨一瞧见这处惨状,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颇为稔熟地打起圆场来。


“哟,夕儿这是怎么了?惹几位大人不高兴了,快点道歉赔个不是。”


老鸨足下一踢,便让那女子跪得板正,又拉着她的手让她膝行过去,按着她在那华服公子面前磕头。直到磕了五个,老鸨才松开手,委身去给那公子倒酒。


“今日这事,是我们春秋殿管教无妨,之后我必定严惩此女,绝不让公子失了面子。”老鸨双手奉酒过去,满面堆笑。


可那公子竟一把拍开,全然不给面子。


银盏摔落,碧绿色的酒液悉数溅在老鸨的裙裾上,留下渐渐泅深的痕迹。


“磕几个头就想了事?你未免把小爷看得太好糊弄!”他将自己受伤的右手露了出来,“小爷今天伤了一只手,也要她的一只手来还!”


“啊呀,这……”老鸨露出几分为难的面色,又拾起酒盏,言道,“公子消消气,今日处罚下人事小,坏了公子的雅兴是大。这美酒佳肴,春光艳曲,公子如何忍心相负?”


语罢,一转头对着莲生台上的乐伶,厉声道,“愣着做什么?接着奏乐。”


彼时,几名乐伶正为台下之事而垂目叹息,同为春秋殿中谋生之女子,想来对此种处境都深有体会。她们听了老鸨的训斥,只得暂时抛却心中忧思,个个利落地拾起乐器,重演了那一阙《画秋色》。


古琴低沉、箜篌清丽,笛音澄澈,这一颂秋之曲仍然哀婉,却难以做到“不伤”。谢玉台分明从那韵律中听出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不免也被乐伶的情绪牵动着,深深叹息了一声。


曲乐悠扬,却难掩人声纷杂。不远处,那华服公子扬言要买下女子,正向老鸨索要卖身契。


“哼,你不就是心疼一个为你端茶倒水的苦力。小爷买下她,让你另寻新人,如何?”


原本没有被女子手下的黑色荷包又送到了老鸨手边,老鸨的瞳孔不住在荷包和女子之间转,似乎真的在考量。


半晌,她终于做出了决定,转头对身边一个小倌吩咐道,“去取契帘来。”


片刻后,一本集齐了所有伎子卖身契的“契帘”便被小倌带来。老鸨拿着透镜,在一卷契书中取出极其轻薄的一张黄纸。


“那夕儿今后之荣华富贵,就全仰仗公子了。”


老鸨不动声色地收下荷包,将卖身契递给华服公子,就在后者准备美滋滋地接过时,殿内却突然吹进一股强劲的西风。


这股西风,恰好将那张薄薄的黄纸,从华服公子的面前吹到了谢玉台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