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15章 番外肆·双燕行(上)

芳兰高阁,冷雨潇潇。


被雨水浸润的朱栏前坐着一个如高岭白梅般的人,一盏盖碗乌龙被置于他身侧,正从碗沿升起袅娜的烟。只见那人不时端起茶盏,掀沿而饮,修长白净的手指在茶雾的氤氲下更显瘦削。


他的目光一直凝视着雨幕,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聆听这雨中的禅音。


来了。


阁中的玉梯被人踏响,声音由沉闷变得愈发清晰。它止息时,一名侍卫立在芳兰高阁的门边,将属于阁外的尘泥带进此处。


“禀国师,人送到了。”


彼时夏衍刚抿过一口清茶,正准备将茶碗搁回木案。闻言,他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茶碗底部磕在冷硬的石案,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夏衍淡淡道,抬手合上盖碗,将茶面上的涟漪尽数掩盖在黑暗之下。


待侍卫走后,夏衍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从肺腑中长舒出一口凉气。


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为了把程燕冰从青丘的十魇地牢中捞出来,夏衍几乎动用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人脉关系。但那人是被冠以“诛杀女君”之罪的谋逆极犯,就算是他以百代功名、万世殊荣威逼利诱,也无人敢轻举妄动。


夏衍亲自临朝求情,却过不了十六位长老之关。他又私下里找人通融,凡是青丘之中德高望重之辈,他都提着价值连城的礼物,一家一家地登门拜会。


任谁也料想不到,一向孤高冷傲的国师大人也有携礼登门、俯首相拜的时候。


只是夏衍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自从他听到程燕冰重伤而返,双目失明的那一刻起,便彻底乱了方寸。就像此刻手边的这一盏清茶,涟漪迭起,再难消弭。


在尝试过所有方法均无效后,夏衍痛定思痛,在一月明之夜提笔拟奏,通宵写出了一纸《恨罪书》。书中所陈,大致为程燕冰弑君犯上、大逆不道,今被桎梏于十魇地牢,却死不认罪,全无悔改,夏衍憎恶逆臣至极,愿在私牢以氏中秘器——魂刺鞭使其招供、认罪伏诛,云云。


此书陈情激愤,字字句句皆在痛斥罪臣,维护青丘。正好彼时程燕冰在狱中不发一言,也让长老们着实头疼。


于是白洛、幻容、慧真等几人就在朝上会了个意,允下此事。


他们所定将程燕冰从十魇地牢转入夏衍的私牢“静室”之期,恰是今日。


夏衍将手指重重抵在太阳穴。这半个月以来,他几乎没有在子时前回到过芳兰阁,就算是回了寝居,也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


他抬手召来窗外一汪雨水,让它们淅淅沥沥地从自己额间流下,带来片刻的清醒与寒凉。而后转动轮椅,走下芳兰阁的最高一层。


到了初层,夏衍看见一名身着灰黑鹤袍的传官立在玄关,似是在等他。


“成乙。”他淡淡道出那人的名字。


“国师大人。”成乙举止端得客气,俯身行礼,将身体折得与夏衍一般高。“犯人已送到您的静室中。请让在下引路,带您过去看一眼吧。”


此话纯属荒谬无稽之谈。静室乃是夏衍的私牢,怎么过去,难道有人比夏衍还要清楚?只是这一路转运罪徒的狱卒皆是夏衍的亲信,成乙受几位长老所托,必须要亲自看一眼那程燕冰在牢里才放心。


夏衍自然明白此中世故。他此番行事光明磊落,并不曾暗中做手脚,使用狸猫换太子一类的诡计,所以也不惧怕长老们的检验。


他颔首,说道,“请。”


“国师大人请。”


一路沿轩廊行至庭院边缘,出了屋檐,自有随从过来撑伞遮雨。夏衍与成乙上了一前一后两辆轿辇,向芳兰阁之北的静室而去。


到了静室,早有两名带刀狱卒守在门口,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


夏衍下了轿辇,重新端坐于白玉轮椅,驱动其行至狱卒面前。


“打开牢门。”


“是。”


黑曜石制成的牢门在二人注视下缓缓朝两侧打开。原本成乙还担心此行会出什么变故,被半途绑架,或者在牢前被杀人灭口等等,现下却看见静室之门顺利地在自己眼前大敞四开,不由得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连带着对夏衍也更加尊敬了些。


看来传言说这位国师品行高洁、不屑阴计,乃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都是并无夸张的。


成乙跟随夏衍进入牢房,只见这里被清理得当,除了比一般的地方都幽暗些之外,并没有牢房惯有的潮湿与腐败。墙壁上悬挂的烛火不是劣等的香烛,而是掺有琥珀与檀香的凝光烛,石壁空荡处则错落有致地悬挂着花中四君子图。成乙一踏入这里,甚至觉得心都静了几分。


难怪此处名为静室。


夏衍与成乙走到静室最里侧,似乎已到绝路。只见夏衍行至石墙前,用指骨轻轻敲过几个地方。


成乙侧头回避,却暗中用余光瞄着夏衍的动作。他已瞧出这是六爻玄门,其上机关的方位每分每秒都在变换,就算他记下此刻解门的顺序,来日也不可复现。


所以夏衍也不曾令他避嫌。


随着几声齿轮碰撞的脆响,玄门自开,夏衍驱动轮椅入内,成乙紧随其后。不等成乙四处张望,他就看见正中的牢房内,角落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此人正是一身囚服的程燕冰。


只见他的双眼被一条深色缎带覆盖,囚服破破烂烂,几乎不蔽躯体,让胸膛和四肢上那些结痂的伤口无处躲藏。


程燕冰闻到空气中多出来的味道,朝夏衍的方向微微抬起头。


“莺莺……”


“噤声!”


夏衍毫不留情地出言训斥,声音冷厉语气凶狠,吓得身旁的成乙不禁虎躯一震。而国师大人话语未完,又对架上人狠狠道,“等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


成乙瞧着夏衍的脸色,似乎真是痛恨极了那眼前罪徒。他心中正打着算盘,就听到夏衍转身问他。


“成乙侍官,可看清楚了,此人是不是罪犯程燕冰?”


“是,千真万确,不曾有假。”成乙恭敬回答。


“那便让狱卒送你出去罢。本君审问犯人时,不喜欢别人在场。”


“这……”


夏衍一声令下,几名狱卒迎上前,成乙却没有迈开脚步,脸上又堆出谄媚的笑意来。


若此时走,他怕是没那么容易向长老交代。


“国师大人,实不相瞒。在下临行前曾蒙几位长老嘱托,要亲眼看着国师您使用‘魂刺鞭’提审罪徒。”成乙堆着笑退后,向夏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就算不为别的,也至少记录下大人的英姿,让史官们在日后执笔时有词句可言。”


“还请大人容许在下,见识一番您扬鞭的风采。”


成乙虽然语气谦卑,身形却是纹丝不动,如石山一般屹立在原地。


夏衍看着他,目光一层一层地镀上霜寒。


“怎么,不相信本君吗?”他唇边的笑意极冷,“那你、便看着罢。”


夏衍向狱卒递去眼色,立即有两人去将角落的程燕冰拽起,在牢房正中化出一座两丈高,一丈宽的十字木架。


他们用精铁炼出的绳索将程燕冰牢牢绑在上面,动作粗暴利落,手上也不见分寸,紧缚的绳索勒在深可见骨的伤口,凸起处嵌入血肉,让程燕冰忍不住低声喘息。


如此行径,看起来确实不曾有半分徇私枉法之意。


成乙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夏衍,只见那人只是极度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浅琥珀色的瞳孔将眼前人的痛苦尽收眼底,却没有半分怜悯或不忍。


瞧见这一幕,成乙的心里又迟疑了。


难道自己之前在宫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国师与将军的传闻,都是假的?


他心下叹息,或许也不该怪那些乱嚼舌根的宫婢们,如此金玉美玦一般的人物,若没有些风流韵事流传在坊间,那才是奇怪之事。


成乙走神片刻,回神时夏衍已经祭出氏中秘器——魂刺鞭。此乃一条长约六尺的纯黑长鞭,通体布满血红色的弯钩倒刺,不见首尾,周身却有黑烟煞气缭绕。其形可怖,仅仅用眼一观,脊背就觉得胆寒。


此鞭是夏氏在千年前斩灭梼杌时,万千地底亡魂化身的怨咒之器。据几百年前不慎被鞭尾擦了个边儿的妙童长老称,这一鞭下去,其疼痛就算比不上飞升之劫,也与一道天雷差不多。


也不知道程燕冰能在此鞭的拷问下,撑几回合。


成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为命途堪忧的小将军叹息。


身旁的夏衍已经作执鞭之势,右手紧紧攥着魂刺,用力到指骨都已泛白。


“逆徒程燕冰,你可知罪?”


“不……知。”


夏衍盯着眼前十字架上的那个轮廓,没多犹豫,抬手便是一鞭招呼下去。


一道自程燕冰的左胸划向右腰的刺目血痕立时显现,淋漓血点迸溅在他身后灰墙,更多的鲜血则顺着他的腰线向下流淌,一滴一滴,落在他悬空的足底。


“在族战时倒戈反叛,拥兵自重,居心不轨,意欲夺权篡位。这些,是不是你所为?”


夏衍的语气依旧冰寒,在空旷的静室内回荡,显得格外冷漠而绝情。


他的眉头略微皱起,眸中的琥珀色更深了些,其目光透出令人胆寒的肃杀与锐利。成乙哪见过夏衍这副神情?站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没来由地想,三十年前夏衍在战场上驰骋四方的时候,曾被敌军誉为“冷面战神”,大抵就是这样一副相貌吧。


而事实上,在成乙看不见的那一侧,夏衍将右手低垂,从手指到手腕都在难以控制地颤抖着。


他几乎要握不住魂刺,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使长鞭不至脱手。


只听程燕冰喘匀了一口气,在刑架上艰难抬起头,望着夏衍的方向,这话却似乎是对着成乙说的。


“我做过什么,天知,地知,只是你们不愿相信罢……”


“放肆!”


没等程燕冰说完,夏衍又是一鞭当头袭来。这一鞭打在程燕冰的脖颈与锁骨,魂刺倒钩牵带起成片血肉。


痛意穿彻骨髓,程燕冰终于忍耐不住,大口大口地粗喘浊气,遍布新伤旧痕的胸口不断起伏。


“呵……你们严刑逼供,算什么君子?我若屈打成招,又算什么英雄……”


他的嗓音极其嘶哑,仿佛是血肉滚过砂石。


随后数个问题,程燕冰再未发一言。那副身体只会在魂刺落下时从刑架上高高弹起,喉咙发出几声被碾碎了的闷哼。


鲜血逐渐铺满了他身后那面灰墙,在其上绘出艳丽而残忍的画卷。


成乙见差不多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多见血腥,便向夏衍请辞。


“国师大人,在下还有些杂务要处理。这便告辞了。”


“令七,浪九,送客。”夏衍收了鞭子,平静地吩咐狱卒。


“是。”


成乙随狱卒们走出静室,直到听到遥远的一声牢门关合的声响,轮椅上的夏衍像是忽然失了力,整个人随着魂刺一起重重落地。


“国师大人!”


几名侍卫冲上来,将夏衍扶回白玉轮椅,他们发现夏衍的外衫已经被冷汗濡湿,只是方才一直身形挺拔地坐在轮椅上,所以才没被任何人看见。


夏衍在轮椅上缓了缓神,便劈掌砍断了绑缚程燕冰的精铁绳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动轮椅,接住了即将坠地的那人。


“莺莺……”


程燕冰将夏衍整个闷在怀里,全部重量都压了下去,看来是真的除了说话再没有半分力气。


“方才的演技,差点连我都骗过了……”他在夏衍耳畔低声道。


“你还有心取笑我。看来还是打得不够狠。”


夏衍嘴上虽不留情面,动作却是轻柔无比。他将程燕冰小心翼翼地抱到靠墙的一侧,心明眼快的侍卫立时在地上铺上一席软垫。


之后夏衍嫌轮椅碍事,撑着墙壁也慢慢坐到了垫子上。


“地上凉。你别陪着我坐在这里,仔细你的腿。”


半条命都快丢了的人,此时还有闲心关心一个健康人的腿是冷是热,夏衍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欣慰。


他敛下目光,冷冷说道。


“静些。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方才有一鞭打在程燕冰的肺腑,夏衍知道,现在程燕冰每说一句话,胸腔都是撕裂般的疼痛。他凝神静气,指尖聚出一道莹白色的灵流,自程燕冰的经脉注入。


程燕冰感受到那股灵流时而汹涌,似乎急着抚平他身体里的每一处疼痛,时而和缓,像是怕触碰了他的旧伤,所以每一次涤荡都格外温柔。


夏衍用真气为他疗伤,几个回合过去,程燕冰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他便收了灵诀,又将指尖抚在那人皮肉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再来些,我还没享受够呢。”程燕冰调笑道。


“美得你,做梦去吧。”


夏衍不客气地回道。程燕冰却感到另一股灵气自伤口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被带离他的躯体。


他觉得这术法有些熟悉,却一时没想起来。


“莺莺,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夏衍这样回答,程燕冰更加疑心,偏偏他又看不到夏衍的动作,情急之下只得捉住了那人的手腕,向上摸去,触到一段斑驳痕迹。


思绪迟钝的程小将军脑中电光石火,忽然间就明白了夏衍在做什么。


“莺莺,不可!快停下!”


程燕冰回忆起,有一次自己被恶蛟撕裂全身筋骨,夏衍也是用了这个咒诀,将他身上的伤尽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当他醒来看见浑身鲜血、虚弱到发不出声音的夏衍时,简直无法用词语来形容那种心痛。他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塌了,塌陷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有锋利的锐角,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夏衍的“移伤之咒”被程燕冰强制打断,下意识蹙起眉头。他想从程燕冰的桎梏中挣脱手腕,却不知道那人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竟让自己半分动弹不得。


“阿燕,你现在双目失明,不便照顾自己,这些伤到了我身上更容易恢复。别闹。”


夏衍试图与他讲道理,程燕冰却是半个字都不听,只摇头道。


“不行,你想都别想。”


夏衍无法说服程燕冰,偏又不敢来强的,怕一个不小心又牵扯到他的旧伤,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那你就痛着吧。痛死你才好。”他收回手,赌气道。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便有狱卒取来止血的伤药,夏衍怕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没个轻重,索性亲自上手。


“痛么?”


“一点都不痛,我都没感觉……呃!”


“嘴硬。”


“不止嘴硬……”


程小将军在夏衍面前总是没正经。直到全身都被上过药,他痛累交加,终是在夏衍的语声中沉沉睡去。


而夏衍看着他,整个人也是筋疲力尽。便不管是否合乎身份,倒在程燕冰的身边,在牢中与他和衣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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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番外是讲副cp,程小将军和国师大人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