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13章 番外貮·寻梅记(中)

“段冷,等等等等——为何走得这么急?”


谢玉台迎面呛了一口雪风,在云端息了御风咒,弯腰不住喘气。前方的段冷听闻呼唤,停步回身。


“我怕再晚些,就扰了老人家的休息了。”


段冷走回几步,拦腰将谢玉台抱起,乘风驭云向南而去。二人闭关修炼十余年,早已不是当年修为低下的散妖,从前他们依靠上灵妖驹日行千里,走了整整四日才到,如今只消半天光阴,便可抵达大荒之南的九曲寒渊。


段冷行步很急,唤来的风云大多不稳。谢小公子的头不住磕在段冷的锁骨上,对方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自己是快被颠晕了。


“就不能等明天吗?!”谢玉台气急道,“小爷的头发都乱了!”


“明天……只怕这枝寒梅就要枯萎。”段冷低头,扫了一眼襟前芳华,“它等不了太久了。”


风云之下,深暗的大地上渐渐出现点点星光,像是夜幕倒悬,人间也成了银河。段冷将身前的谢玉台抱得更紧了些,为他挡住呼啸的夜风。


“玉台,你若是想赏景的话,现在向下看。”


三千尺下,是雾隐镇的十里灯火。段冷和谢玉台曾在这里相依取暖,寒冷让他们敞开彼此的襟怀,夜晚又宽容地允许他们拥抱。他们在不可见的暗处结合,将悲喜掩在最深处的繁华尘烟中。


谢玉台知道,这其中也曾有一盏烛火,属于他和段冷。


“夜晚的雾隐镇,原来这么美。”


感叹间,镇中烟火已经离他们远去。段冷仍在继续向南,一头扎进不可见的黑暗。


“阿冷,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你现在还猜不出么?”段冷的目光一直向前,在那里,一颗微茫的光点越来越清晰,“玉台,你看。”


谢玉台窥见了那道光,却难以以肉眼描摹其轮廓。他调动神识灵力,开了心眼远远眺望。


小院、烛火、风雪中默然伫立的石碑、屋檐下雀跃的狼群。


那一方院落的模样,在苍茫的夜色中似一盏灯塔、如人间之北斗,星宿之启明。


谢玉台心下了然,而此时段冷也慢慢降低着高度,向着辽阔黑暗中唯一的光芒坠落。


直到稳稳落于地面,段冷将谢玉台放下,掸去他睫上落雪。二人尚在互相整理衣襟时,小院屋舍的门便开了。


“深夜来客,我还寻思是什么人。”


守疆人一身虎纹皮裘,头戴雪绒帽,面上不见皱纹,倒似比之前还年轻了些。


段冷和谢玉台双双向其行礼,姿势标准无可挑剔,动作步调整齐划一。


“老人家,别来无恙。”二人齐声道。


“哟,你们俩小子合着上我这儿拜高堂来了?先说好,我可没有份子钱随你们。”


守疆人说笑着,一手一个把两人拽进烧着炉火的屋舍。


“这次来,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是酒,还是上等的猪肉头?别告诉我你们空手来的。”


那人虽然这么说着,手下却麻利地开了壶百年陈酿,又从庖厨中端出几盘下酒菜。段冷和谢玉台围坐在炉火旁,看着守疆人一来一回地忙前忙后。


“老人家,我们不饿,真的不用准备这么多。”


谢玉台自觉帮不上什么忙,有些如坐针毡。


“你懂什么,这叫氛围。有朋自远方来,岂能无菜无酒?”


守疆人又切好一盘黄瓜条,端到小木桌上,这才终于坐下。谢玉台眼疾手快地端起酒壶,为三人斟满绿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守疆人饮了一大口烈酒,自顾自吟唱起歌谣。段冷敛目,从衣襟中拿出那一枝寒梅。


“老人家,其实我们此行,并不是空手前来。”


段冷双手举向前方,越过炉火递出梅枝,目光沉静而认真。新折的梅花依然鲜嫩,点点醉红倒映在绿酒的波纹之上,似有暗香来。


而守疆人看着这枝寒梅,却有些怔然。


“当日离别,您说我们来自于中原,若救回了玉台的命,便折一枝塞内的梅花相寄。”段冷解释道,“如今,我携眷侣与寒梅,向您登门致谢。”


守疆人终于接过那枝梅花,用布满厚茧的手掌抚摸其上的五片梅瓣。他抚得轻柔又仔细,像是怕错过了任何一处起伏与纹路,又怕自己的力气会让娇嫩的花朵不复原貌。


“一千年了。我不曾回到故乡,亦不曾闻过梅花的香气。”


“但我的父亲死在这里,我要代他守住这一片疆土,此事无‘悔’字可言。”


守疆人起身,从抽屉中翻找出一只落了灰的细颈青瓷瓶,用雪水慢慢地将它洗净,再插入那一枝寒梅。


“谢谢你们。这是对于我来说,最好的礼物。”


青瓷瓶被摆放在木屋正中的方桌上,整间厅堂中最显眼的位置。守疆人为自己斟满酒液,一一碰过段冷和谢玉台的酒碗。


“来,今夜,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众人皆酣然。几人都是内力高深的妖族,须得收着内力才能保持醉态,让这一场夜宴的酣畅淋漓得以延伸。


谢玉台与段冷向守疆人说起中原的趣事,偶尔提起自己的经历,也是轻描淡写地盖过那些血泪。守疆人神色悠然,偶尔搭话,大半时间都在酌酒。


“当年我就知道你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今夜还能一起坐在这里喝酒,就是天大的好事!”


守疆人酒兴已至,一仰头就是一碗灌下。


“敬您。”段冷举杯,“老人家,您还在制弓吗?”


段冷抬眼,望向身侧的一面墙壁,上面挂着的弓制式皆新,有长弓,有短弓,亦有许多平日里不多见的弓种。


“是啊。做来给过路的妖族,帮助他们斩巨蛟、驱邪祟。”


守疆人答道。谢玉台忽然来了兴致,他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到那一扇墙壁下仔细观察。


“长弓、短弓、庚弓、反曲弓……咦?这里怎么还有一把断掉的弓?”


谢玉台走到最内侧,一把断掉的巨弓被挂在不显眼的地方。只是再不显眼,它也是被高高地挂起,这里的主人并没有丢掉它或掩藏它的意思。


“这是老人家……制作的残次品么?”谢玉台不解。


“什么样的失误,能造出这样的次品?”守疆人反问,亦起身走到墙下,抬手取下那把断弓。“它是被人摔断的。”


“怎会有人忍心毁掉这么好的弓?”谢玉台看着巨弓,忍不住为它打抱不平。此弓通体绘有精美繁复的图腾,筋弦虽开裂却仍旧粗壮有力,无论哪一个细节,都彰显出制造者在锻造它时所耗费的心血。


“毁掉它的人,正是救了你的人。”守疆人答道,平静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语气。“如果没记错,当日,你们是去投奔九公主的吧?”


“是。”


此事谢玉台摸不准,那时候他晕了。所以段冷替他回答。


“乌兰图雅……?”谢玉台仍在为断弓而惋惜,喃喃问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弓毁情绝,弦裂义断。”守疆人的眸色染上一丝悲悯,“这是我在她拜入门下时所赠的礼物。她摔断此弓,是为了和我恩断义绝。”


谢玉台和段冷双双震惊。


“百余年前,南海起了蛟祸之乱。一条蛰伏的万年恶蛟冲破伏羲封印,在海上肆虐四方。那时乌兰图雅不过二百年修为,便要去为民除害。”


“我百般相劝,她却充耳不闻。于是我在临行前为她卜卦,果然,卦象大凶,是有去无回之兆。”


“我将龟骨递予乌兰图雅,而她看过,却说自己若不能为民而死、以身祭祸,又怎配为一族公主?纵然此行十死无生,她也要去。我以师父的身份勒令她待在原地,谁想她竟摔弓断义,头也不回地奔赴南海。”


“那……后来呢?”


段冷从琐碎的记忆中抽丝剥茧,偶然想起海月曾提过这件事,只是后来被乌兰图雅制止,她并没有说得完整。


“后来,她真的死了,身体断成了八块,被雪狼从南海叼回来。我祭出一半灵魂开了上古术法,把她拼了回来。”


“一半灵魂?”谢玉台听到这里,几乎不敢置信。当年段冷以一魂相救,而守疆人竟付出了自己一半的灵魂,去换乌兰图雅的命。


“嘘——别告诉她。我对外只称献祭了三百头雪狼,乌兰图雅知道后很生气,发誓再也不认我这个师父。”


“这把断弓……我便一直留到了今日。挂在此处,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了。”守疆人抚摸着弓身的断裂处,“或许,如今是该修复它的时候了。”


他抬头,看向段冷和谢玉台。


“你们两个小子,介不介意帮我打个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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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终有尽时。当一轮初生的旭日再度照彻格尔木寒原,木屋中的烛火也终于熄灭下去。


“这样就差不多了。”


守疆人手中托着那一把巨弓,断裂处已经看不出一点痕迹。弓身重新绘满了骄烈恣肆的柯勒察族火纹,筋弦也更换一新,是比从前的鹿筋还要坚韧十倍的魔牛足筋。


段冷在其对面用术法洗净手指间的污渍,谢玉台则东倒西歪地打着哈欠。守疆人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起身朝内室走去。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把它包好。”


“老人家不用着急。”


段冷应道,身体默契地向左一歪,接住了谢玉台依靠过来的头。谢小公子闭着眼睛在段冷衣襟上乱蹭,一副享受的餍足模样。


“困了?”段冷轻声问着。


“我困吗?我装的。”肩上之人闻声,立刻睁开一双狡黠的眼。“你难道不记得,我所挑的内息心法,第一节是教什么?”


“是如何晚上不睡觉第二天也能保持精神抖擞。”段冷一本正经地回答。


谢玉台却忽然低低地笑了。“那你呢?心法第一节……是教什么?”


“是修蛇如何才能不再冬眠。”


二人四目相对,气氛逐渐升温。段冷忽然压过来挑起谢玉台的下颚,正要做些什么时,守疆人却在此时大步跨出。


“弓包好了,你们……咳,你们继续。别碰翻了我的花瓶就行。”


守疆人看见这一幕,并没有太多诧异,只是顺着原路将自己的动作一一倒放,退回了内室之中,还动静颇大地锁上了门。


段冷唇角挑了抹意味不明的笑,继续朝谢玉台压下来。后者却有些羞赧,伸出一指挡在段冷唇前,落在那人脸颊上蜻蜓点水的一吻,便慌乱逃开他的掣肘和禁锢。


“你别、别太过分。”谢玉台支吾道。


“怎么,只许官家卖懒撒娇,不许百姓煽风引火?”段冷笑着,慢慢坐直了身体,理好褶皱的衣襟。“玉台未免太过无情。”


“回家……再说。”


谢玉台别开视线,不自然地拢了拢鬓发。段冷一笑,假装没看见那人不断烧红的耳廓和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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