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91章 玖拾壹·绝路

“段小冷,我回来啦!”


不知从第几次开始,谢玉台养成了一个习惯,进山洞之前,先在洞口唤一声那人的名字。


起初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从前在采田司朝九晚五时,回了沉香榭也会这么叫人。而段冷在听到了他的声音后,就会摘了笠帽到花好月圆门下等他,两人再一起跨入暖阁,净手用膳。


如今这声呼唤不过是给谢玉台留个念想。万一那人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应了他一声呢?


可事与愿违,今日的山洞依旧静悄悄。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谢玉台向洞顶的裂缝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雨点从里面渗透下来,化作万千细丝,正好浇在火堆之上。


于是谢玉台把它挪了个地方,搬过一块圆润的大石头,双腿一岔坐在上面。


烧水,起锅,下松花。身在乡野,讲究就没那么多,谢玉台宝贵着自己的灵力给段冷续命,是不肯费力变出汤匙、风炉等一应茶具的。如今这碗“铁锅炖松花”,虽瞧着不如从前典雅,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小锅蒸腾出热汽氤氲在二人之间,段冷的鬓发微湿,眉目平和。


谢玉台托腮望着他,又想起在海洲客栈的那一夜。


风雪在侧,明月当头。琉璃窗倒映着丰盛的五菜一汤,背菜谱的小二在身旁喋喋不休,一大碗炖老母鸡汤摆在他和段冷中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只剩下人间烟火的辛香与温柔。


今日这碗松花茶,与那时的暖汤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冷,你还记得么?那一晚我给你要了八碗米饭,你怎么也吃不下,最后都喂了门边的流浪狗,搞得有只阿黄一路跟我们到了房间门口……”


谢玉台自顾自说笑着,末了露出了一个向往的眼神。


“真想念那些菜啊。尤其是那道‘关公战秦琼’,虽然名字怪了点,但味道总归是不错的。”


几番思量间,锅中的水已经煮沸。谢玉台将平日里盛血的空碗洗净,倒上七分满的松花茶,放在段冷手边一碗,自己膝前一碗。


“干杯——”


两只木碗刚要碰到一起,谢玉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堪堪停下。


“等等,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他将几根别在袖口的香兰取下,别在段冷的发间和耳后,柔声细语地说道。


“过清明,佩香兰,事事顺心,平安如意。”


从前,谢玉台在王宫过清明时,常常需出席女君召请的家宴,不能回落云谷。母亲紫烟记挂他,便会寄一些包好的香兰过来,让谢玉台戴在手腕和颈间。这是乡野的习俗,宫廷间并不屑于此物,谢玉台就把它压在宽袖下面,一直佩戴到五日后兰草枯萎。


方才路过一片野草坡,谢玉台见杂草间盛开着几簇小小的香兰,便将其摘下,准备带回来赠予段冷。


他一共摘了三根,还剩下最后一根,谢玉台环了个戒指,戴在段冷的无名指上。


“好了,这回可以干杯了。”他扣着段冷的手,“祝夫君年年皆胜意,祝我岁岁与君同。”


两只木碗紧紧挨在一起,谢玉台仰头喝下属于自己的那碗,忽然感觉到段冷的手指动了动。


“嗯?”


谢玉台又惊又喜地看向那人。


段冷唇角翕动,他便凑到他耳边,连呼吸都已经忘记。


“香……兰……予……你……”


就这风声和雨声,段冷极尽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又头一歪昏倒了过去。之后任谢玉台怎么摇晃,他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段冷?段冷?”谢玉台拍着段冷的侧脸,偏偏不忍下狠手,“哼,你这个负心汉,神出鬼没的。下次再这样,我就往你脸上画王八。”


他忽然想起来不夜阁里自己惨败的那一晚,忽然起了兴致,跃跃欲试。“不,没有下次了,我现在就要画。”


他在洞中找着石灰粉末,又四处翻找圆润的细木,竟然没有听到五十丈外的洞口,有一阵细微的响动。几人捏着穿墙咒,越过层层覆盖的枯枝碎叶而来。


“明明就在这儿的,怎么不见了……”


谢玉台记得有一段可充当毛笔的细枝就在这里,他正掀开草垫找得起劲,身后却蓦然闯入一个熟悉的声音。


“找什么呢?”


谢玉台登时停下了动作,他的神智一瞬间凝固了,连同着洞内的空气与时间。


这是……女君的声音。


随后女君便踱步到他面前来,端着得体的微笑,对谢玉台说道,“要不要母亲帮你找?”


那人语气中的柔情蜜意简直让谢玉台犯恶心。他立时远离女君,恶狠狠道。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你来做什么?”


“儿子太长时间不回家,为母挂念得紧,定然要好好地寻一寻。”女君对他的反应倒是没有意外,侧头一瞥看见了段冷发间佩戴的兰草,“哟,亏你还记得青丘的礼俗。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从了谁的姓氏、叫着谁为你取的名?”


“哼。我谢玉台就算认天作父、地作母,也不会再认你这个长辈。”谢玉台充满敌意地盯着她。


“瞧瞧,瞧瞧,这才几个月,就把三百年的养育之恩都忘得干净了。”女君佯装失落地说道,“不过我也不怪你,为母知道,定是这妖男将你蛊惑。待我解决了他,再与你共享天伦之乐。”


谢玉台本就横在段冷和女君之间,闻言,更是展出手臂将他整个护在身后。


“你休想。我不会让你杀了段冷,除非我死。”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狠戾。


只听女君冷哼一声,“那可由不得你。”


语毕,黑暗中又凸显出几个人影,乘音、常烟、彻流和华鹤长老撤了隐身诀,依次走上前来。


“给我拉开他。”


女君一声令下,乘音和常烟一左一右走来,架住了谢玉台的臂膀,将他带离段冷的身前。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谢玉台的修为与身手都敌不过这些几千岁的长老,就算抱着必死的决心挣扎也无力反抗,只能在路过铁壶时将它踢翻,烫了乘音长老的脚踝。


乘音足下吃痛,本想一个耳光招呼回去,但当着女君的面,终究没敢下手。


女君渡出一缕妖力,注入段冷眉心,闭着眼睛不解道。


“奇怪。这人明明经脉俱伤,五脏俱碎,为何还能留着一口气?”她睁开眼,将怀疑的目光转向谢玉台,“你究竟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只有你这种卑鄙之人才会用歪门邪道。”谢玉台红着一双眼睛,向她啐了一口,“呸,小爷才不屑呢。”


女君眉头皱了皱,对谢玉台的这种态度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她眯起一双凤眸,凌厉目光锁定在谢玉台破烂不堪的衣襟。


“给我扒了他。”


洞中除了女君都是男人,既然女君都放了话,其余长老也没必要再扭捏。乘音和常烟左右开弓,一把就撕开了谢玉台的衣襟。


“你们要干什么?!别碰我!”


谢玉台胸口一凉,心头的伤口被扯动,疼得他脸都煞白了几分。层叠的红衫被退下,露出里面染血的雪白中衣,一角纱布的轮廓自右肩显现。


而后,纱布也被粗暴地撕开,谢玉台血肉模糊的心口曝于火光之下。


只见一道道新伤交叠着旧伤,蜿蜒旧痕如根虬一般盘布在最底部,而上面的血痂又被残忍地剥开,丝丝缕缕向外吐着红液,看着骇人又可怖。


就算是阅尽千帆的女君,见到此景也感到一阵不适。她一挥袖,说道。


“好了。给他留点体面。”


两位长老停了手,女君噙了抹讽刺的笑,斜眼瞥向谢玉台。


“真没想到,我这摔不得碰不得的七皇子,有朝一日竟肯取自己的心头血,给别人续命。”她用一种可悲可叹,又满是戏谑的语气说道,“若我要是再年轻个两千岁,说不定都要被你们二人的伉俪之情感动了呢。”


“谁稀罕你的感动。”谢玉台愤愤而言,挣扎着。


“呵,无所谓。”面对谢玉台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女君唇角的笑愈发凉薄,“谢玉台,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只要你叫我一声母亲,我就不杀段冷。”


“我就算相信邪灵魔兽浪子回头,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谢玉台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做了回答。他断然不信女君会因为一声称谓就放过段冷,如果她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几千年前也不会杀姊弑兄,坐上这君主之位。


然而真的被他猜对了。


女君已经找到了令段冷“不杀而亡”的方法,又怎肯脏了自己的手,亲自了结他的性命。


作为一名虔诚的青丘妖君,她还是信福祉、信天命的,若想长久地坐拥福报,手上还是少沾些妖命的好。


女君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她抬手在谢玉台周身布下一张锁妖网,拾起被他踢到的铁壶,又烧起那一丛被茶水浇灭的炉火。


“来人,奉茶。”


黑暗中立时有两名侍卫现出身形,他们将壶内的松花倒出,沥干水分后投入篝火充作燃料,又换上了新鲜的百花蜜甘露茶。


谢玉台看着女君悠哉悠哉喝茶的样子,终于急了。他奋力拍打着周身的结界,大喊道。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到底要做什么!放我出去!”


“我什么都不做。”女君悠然笑道,那笑意却像一把天底下最锋利的刀。“我以青丘女君之名向你保证,除了在这里品茶、烤火,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样,你可满意?”


“不……”谢玉台看着呼吸微弱的段冷,恍然间明白了女君的意图,“不……你、你不能……你怎么敢……”


——女君是要把他关在这里,让他眼睁睁看着段冷在面前气绝身亡、魂飞魄散。


没了心头血的喂养,段冷活不过两个时辰。而现在,那人的面色已经在逐渐变得苍白。


“谢雪衣,我恨你,我恨你——!!!”


谢雪衣。


自上位几千年,女君不曾听到有人这样呼唤她的名讳。她手中的青瓷茶盏抖了抖,洒落几滴滚烫的茶汤在腿间。


她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她亲手杀掉最敬爱的兄长时,那人对她竭力的最后一语。


“谢雪衣……希望你,不要后悔……”


往事如梦魇潮水一般袭来,女君面上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慌乱。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忘记那些动摇语脆弱,转头对彻流长老说道。


“给我堵了他的嘴。”


自此,谢玉台所有的呐喊、悲泣、呜咽就都淹没在了一道失声之锁中。这些声音堵在他的喉口,被挤得支离破碎,化作一个个锋利的碎渣和锐角,又顺着声带扎向他千疮百孔的心间。


他无声地大喊,指尖抠出鲜血,双眼红得发紫,可是无济于事。


他救不了他的段冷。


命运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身上,而谢玉台是一只迷失方向的困兽。他拼尽全力、以生的代价、或死的代价反抗,想要向这强悍的天命抗争。一张凝聚了八千年修为的锁妖网被这缕心魂之力震得几近破碎,整个石壁也随之地动山摇。


然而,那也只是几近。三百年终究难以撼动八千年,蜉蝣撼树,非心力所能救。


在段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谢玉台也带着满眼血色缓缓倒下。


一行行血泪自他的眼尾流出,在石壁坑洼的地洞中相连成河,最终流到了段冷佩戴香兰的无名指间。


“段……冷……吾与你同死。”


谢玉台声带已经破碎,便泣性命之力悲歌,在石洞中降下一场纷扬大雪。晶莹的白落在段冷的眉梢鬓发,亦落在谢玉台的红衣心间。


女君和长老们已经离去了。他便用两条手臂在石洞中爬行,顺着那条蜿蜒的血河,最终爬到了段冷身侧。


“别怕。黄泉路上,吾与汝一起走。”


谢玉台无限眷恋地抱住了段冷,他解开红衣罗衫,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人冰凉的身躯。可是,他的五脏六腑也已经寒意彻骨。


落雪的石洞中,两个人就着满地疮痍相拥而眠,一同做了一场醒不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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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后面似乎很适合放个【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