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89章 捌拾玖·生望

那只红羽雀鸟一见谢玉台,便展翼化出了人身。一月未见,卿执的容貌与身形都没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倒是谢玉台,一朝从云端跌落谷底,从一只容光焕发的九尾狐妖,变成了流落荒山的落魄乞丐。


谢玉台瞧了眼自己沾满血和泥的衣裳,勾出一个苦笑,“神仙姐姐,别来无恙。”


“我是无恙,可你……”卿执掐着腰皱眉,从上到下打量谢玉台,“似乎看上去不太妙。”


谢玉台头颅低垂下去,沉默了片刻,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卿执面前。


“神仙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夫君!”


“他受了伤,就快死了。”谢玉台再抬起那张脸时,惑人的桃眸中已是泪水一片,“我实在不知道该求谁,我这几天把所有认识的神灵都拜了一遍,天帝陛下、西王母娘娘、瑶台月仙……可没人理我。我只认识、只认识您这么一个神仙。”


语罢,他又向前膝行几寸,深深叩首在卿执身前。


“求求您了,只要您肯救段冷,要玉台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卿执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你别这样,快起来,好好说话。”


“不,神仙大人不答应玉台,玉台就长跪不起。”他执拗的性子起了,吸着鼻子道,“求您。”


卿执无奈,摇头叹息。“你不该跪我,你该跪天命。”


“我只能尽力而为。”她说。


“那,神仙姐姐这是答应我了吗?”闻言,谢玉台泪眼模糊的脸上绽开一个笑颜,又合手长拜下去,“请受玉台三叩九拜之礼。”


“得了得了,有这时间,还不如早些带我去见见你的那位段冷。”卿执身上完全没有神仙的架子,蹲下身将谢玉台扶起,柔声道,“小狐狸,你别担心。我会尽全力救他的。”


谢玉台忍下一颗泪珠,重重地点头,“好。”


他拨开层层灌木丛,寻到那一条来时的路,回头对卿执道。


“您随我来。”


———


山洞中,火光未熄。


谢玉台和卿执一拨开那些枯枝碎叶,就看见了山洞最深处的那一团烈火。不因别的,只是那点光明在这潮湿昏暗的洞穴中太过耀眼,是这幽暗之地唯一的暖色。


“他就在里面。”


许是怕这位神仙大人在这里摔倒,谢玉台指尖升起一道引火术。卿执瞧见,却掐灭了他掌心的火焰。


“我来。”


一道橙色的光芒在卿执手中亮起,那力量不同于谢玉台的妖力,是更加的深厚纯粹。


谢玉台在这样的暖光包裹下,感觉身体都轻盈了些许。二人跟随跃动的火苗前行,除了足下偶尔踢到碎石的声音,只剩下烈火的噼啪声。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和卿执讲了一下。从段冷男扮女装嫁给自己,到上元节的冷战伊始,再到观天仪上身份败露,过程复杂曲折,他只讲了一次,希望卿执能听得懂。


卿执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偶尔问几个关键的问题。


“你说段冷有一半龙之逆鳞护体,可他为何现在快要神魂俱灭了呢?”


“这是因为在逃离洞庭时,段冷为了救我,以逆鳞承下了一记绝命杀招,五脏六腑具碎裂。”谢玉台心头怅然,不忍回忆当时情景,“我将他带到这里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些时日,只能靠我的心头血续命。”


卿执点点头,再次十分担忧地侧脸望向谢玉台。谢玉台知道自己狐耳上的缺口,以及的衣裳上的破洞,在她眼里一定狼狈极了。


卿执欲言又止了几次,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知道,所以才请神仙大人来看看。”


一阵冷风吹过山洞,谢玉台没忍住咳嗽了几声。这几下震得他胸腔滚烫,仿佛烈火烧着血沫翻涌在喉口,每一次呼吸,都从下到上牵连起火辣辣的痛意。


他极力忍着,才没在卿执面前一口血喷出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山洞的尽头。只见段冷正靠在最内侧的石壁上,微弱的篝火燃烧在他身侧,一束天光从洞顶照射下来,恰好落在他英挺高耸的鼻翼。


谢玉台走过去,双手覆上他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几下。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这样昏迷。”谢玉台苦笑着,温柔夹杂着粗粝的苦涩,“我与他说了许多的话,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卿执走过来,蹲下身。“无妨,且让我探一探。”


只见她将指尖搭在段冷的眉心处,向其中渡入一缕仙气。卿执阖眸感受着,神色越来越凝重,谢玉台看见那缕仙气的颜色越来清晰,是她在倾注更多的仙脉之力。


半晌,卿执收回手,很久都没有说话。


谢玉台也没有出声询问。他的眸光从卿执的眼中,慢慢滑向嶙峋陡峭的石壁,脸上唯一一丝强装出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元神尽毁,经脉俱伤。已是无力回天。”


在良久的僵持之后,卿执声音低哑地开了口。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尽管这听上去鲜血淋漓。


谢玉台的脸深深垂下去,不让卿执看见里面满溢的悲伤。


“我早就知道的,只是不死心罢了。”


他靠坐在石壁上,将两条腿屈起,用以埋住自己的面孔。不久之后,卿执听到那里传来沉闷的落雨声。


大抵只是落雨声吧。谁人生命中没有几场肆意挥洒的甘霖。卿执没有打扰,只是看着谢玉台的脊背在这场滂沱大雨中起起伏伏,他的两片蝴蝶骨高高隆起,像一片因地动而震颤的山脉。


待到那雨声转弱,卿执用极轻的声音开口道。


“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


“我在仙界听闻大荒之北有仙山,山中灵泉曰沁水,饮之可愈百伤。若取来一瓢沁水让他饮下,或许还能有一丝转机。只是……”卿执顿了顿,无限惋惜地说,“我如今法力尽失,连女床山的山门都望尘莫及,实在无能为力。”


而若谢玉台想以妖身登上仙界,需经历九十九道天兵值守的关卡,这些关卡能否一一闯过尚未可知,连寻都不知道在何处寻,全看一个机缘。


是以混沌初开万万年,还没有一只妖能硬闯仙界。


闻言,谢玉台抬起头,透过熹微的篝火望向段冷。


“罢了,这是我与他的命。”


段冷足够清醒,在他踏入沉香榭的第一日,就知道自己与谢玉台不可能有个好结果。而谢玉台懵懂天真又执着,时至今日才看清他们面前的死局。


他看见段冷面色又苍白了下去,遂走到一旁拾起草垫上的木碗,又从衣襟中取出化为一把匕首的玄冰。


卿执似乎已经预料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心头血一滴一滴盈满木碗,谢玉台忍着痛息,说道,“他若每日饮我心头血,还能再续命十年。”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位小神仙听。


卿执忍不住提醒道,“谢玉台,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悲凉,又似乎极尽释然。


谢玉台将心头血喂给段冷喝下,这回那人很给面子,没在外人面前让他“难堪”。他又从衣服中掏出灵果,咬成小块喂段冷服下。


做完这一切后,谢玉台感到浑身发寒,便系好衣带走到火堆旁,向里面添了一些木枝。


“神仙大人,来陪我烤一烤火吧。”他向卿执招了招手。


卿执依言走过来,坐在谢玉台身边。明灭篝火为他们的面容镀上一层金光,让那些疲惫与绝望看上去柔和了一些。


“要聊天吗?”谢玉台一边搓着手,一边侧头问道。


卿执点头,“嗯……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


“神仙大人又有什么困惑了?”谢玉台在接受了自己与段冷的宿命后,心情反而明快了很多,“小妖愿闻其详。”


“其实,我在人世间奔走,一直在追寻爱为何物。”卿执的神情落寞又迷茫,“虽然我知道你已与段冷结为道侣,如今又用心头血为他续命,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爱段冷吗?或者……换个问法,这算得上是爱吗?”


“爱啊,这当然算爱。”谢玉台幽幽道,“可惜他清醒时我只告诉过他,我有多恨他。”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卿执像个渴求知识的学者,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对于我来说,”谢玉台将烤火的手翻了个面,“爱就是我不再做春秋殿的花魁,只想做他段冷一人的妻。呸呸呸,夫。”


卿执一笑,对上谢玉台的目光,算是为这极冷的笑话捧了场。但没办法,无论人仙妖总是要苦中作乐,才能在奔忙流离的世间生存下去。


而笑过之后,卿执就陷入了沉思。


谢玉台在火光的照耀下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望向卿执右脸缠绕的缎带,终于有心思关切一下这位小神仙的故事。


“我刚才思虑段冷之事,一直忘了要问。神仙大人,您的面容是被何人所伤?法力又是如何会被封印?”


只听卿执反问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烦恼?”


上一次见面时,卿执曾向他询问如何讨一个凡人的欢心。水帘洞后相遇的往事历历在目,谢玉台遂道。


“我记得。你在追求一位凡间的男子,还对他很敬重,不肯把他打晕了吃干抹净。”谢玉台结合着小神仙脸上的伤,垂头思索着,“难道……他拒绝你了?然后还伤了你?”


“没有,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连一草一木都舍不得伤害,又岂会伤害我。”卿执缓缓说道,“我的法力被封印是因为受了天罚,面容则是被山下被心怀不轨的妖兽所伤,与他并无干系。”


“好吧。”


虽然知道了卿执并不是被凡间的男子所害,但看她落寞的神情,此人多半她还没有追到手。


谢玉台在心底替那个凡人惋惜,竟错过了一段与神仙的因缘。


他继续与卿执闲谈。“你为何会受天罚?”


“因为我破坏了仙界的规矩,去追求一个凡人。”卿执耸了耸肩,“而且——还追求失败了。鸾族仙长觉得我丢了家族的脸面,就降下天罚,与我划清界限。”


“唉,要我说,当个神仙也是挺不容易。”谢玉台叹息道,“条条框框那么多,不像我们妖怪自在随心。在我们妖界,年龄、性别、氏族…….均不是问题。只要一个乐意。”


卿执的目光露出一丝艳羡,但随即看见一旁睡得深沉的男人,又升起不解。


“那你与段冷是怎么回事?”卿执问道,“他为何需要男扮女装,才能与你联姻?你们两族又为何因此事不惜撕破脸面、大打出手?”


“我和他不一样。”谢玉台一脸讳莫如深,“况且,青丘氏早就对修蛇一族有所不满,他只是个导火索罢了。”


此事说来话长,谢玉台实在没有余力一一为卿执解惑。而后者似乎也终于被这山洞里的阴暗与腐朽闷得难受,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


谢玉台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此处逼仄,不宜久留。神仙大人,我送您出去。”


“好。”


谢玉台将卿执送到洞口,拨开层层杂草,几缕夕阳余晖顺着缝隙照射进来。


“可以了。”才刚拨开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卿执抬手,将自己化作初见时的红羽雀鸟。“我这样出去就行。”


卿执轻快一跃就出了洞,谢玉台又在洞口探了一个脑袋出来。


“那个……神仙大人。”


他叫住卿执。


“我与段冷栖居在此的事情,还烦请神仙大人对任何一个人保密。”


“这是自然。”


卿执应下,谢玉台便露出了一个如春风般温柔的笑,算是送别礼。


目送着红羽鸟儿消失在红霞遍染的荒林间,他退回洞中,又将洞口封得严实。


什么时候,能再和段冷一起赏夕阳呢……


谢玉台在心中不切实际地想幻想着,事实上,他现在连听能到段冷说一句话都是奢求。


他扶着石壁慢慢走回深处,还是没留神被小石子绊了一跤,两腿一软,直接摔倒在段冷身旁。谢玉台捧起他的脸,将细碎的吻落在那人侧颊。


他没来由地想起,当年自己在九曲寒渊中毒时,段冷也是这样守护自己的吧?


——问了很多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说了很多不知对方是否能听到的话,却依然固执地陪伴,不计代价地给予,在沉默中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孤独,一厢情愿的等候。


段冷。现在,换我守护你了。


谢玉台将自己放入段冷的怀抱,就像无数次在暖阁锦榻上靠在他的肩头那样,喃喃低语。


“十年之后……若是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也活不成。这样,也算同生共死了罢。”


从洞顶落下的灿烂夕阳投落在他们脸上,两人的身影在余晖中浮沉相融,直到那些暖色一寸寸变成皎洁的月光。


他想起段冷在捆妖柱上对自己最后的呢喃一语。


他说,想和自己活下去。


原来那人直到生死关头,才肯对自己说一句实话。


他又忍不住亲了亲段冷的嘴角,“你这张嘴,竟会说假话诓骗我。等你醒了,看我怎么罚你。”


洞外的月色渐渐深沉。困意袭来,谢玉台便将段冷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个相拥而眠的姿势。


“晚安,我的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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