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85章 捌拾伍·杀阵

沉香榭外,列兵八千,翊鸣军厚重的盔甲在日光下映出寒芒,直照天际。


谢玉台衣袍带血,玄冰的锋刃却雪亮。他走到其中一个士兵面前,说道。


“让开。”


传闻中的七皇子总是眉眼带笑的,而今日的谢玉台却有些不一样。他整个人散发着如寒冰一样的戾气,瞳孔里泛着淡淡的青黑,莲纹锦衣遍染血迹,仿佛从地狱中走出的杀神。


那名妖兵向他行了个礼,却没有让开。


“我们奉命保护七皇子的安危,会对七皇子以礼相待。可若您执意脱离我们的保护,那就怪不得我们不顾礼数了。”


“不就是要打。”谢玉台挑起个凉笑,抽刀出鞘,“那就来。”


他一剑向那名妖兵劈去,两旁的妖兵互相对视一眼,一齐冲出了阵列。


三人对一人,甲胄对红衣,谢玉台却是没有落在下风。他一腔孤勇来得悲壮,招式间亦有视死如归的决绝,对面三人被这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连连后退。


“都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啊!”


随着一声号召,更多的妖兵手持斧矛加入战局,围攻形单影只的那一人。谢玉台的后肩不慎挨了狠狠的一下,花枪打着旋儿抽出,将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挑向天边。


“唔!”


他痛得闷哼一声,手中的攻势戛然而止,将玄冰深深插入泥土,才勉强撑着自己不倒下。视线的余光之中,他看见一把巨斧带着逾越千斤的重量向他挥来,即将落在他的后颈——


“住手!”


马蹄烈烈,而一个低沉的声音却比它更快。凝聚着妖力的回响破空而来,使沉香榭外的空气都震颤了几分。


风声未止,巨斧堪堪停在谢玉台颈上几寸。谢玉台抬头,看见一匹紫电银狼朝自己奔来,狼背上之人,正是他多日未见的挚友——程燕冰。


“吁!”程小将军在谢玉台身前勒缰回身,“你怎么样?”


谢玉台捂着自己的肩膀,痛得没法开口。程燕冰转头,对翊鸣军呵斥道。“都退下!”


所有妖兵都训练有素地远离,给二人留出足够多的空间。程燕冰下了紫电银狼,扶起地上不住深呼吸的谢玉台。


“他们伤了你?”程燕冰打量着谢玉台身上的血口,皱眉道。


“燕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明知故问了。”谢玉台艰难地打趣着,将身体转向他,“直接说吧,你是来拦我的,还是来帮我的?”


程燕冰的眸色深沉了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今晨刚从桉淄赶回便接到急令,封锁王宫,不许任何人离开,尤其是……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程燕冰将谢玉台拉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在翊鸣军里打听,五个人有八套说辞,没一个靠谱的。我只知道,是你的那位小君出了事。”


谢玉台苦笑,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没时间向你解释了。我只问你,你信不信我?”


程燕冰抿了抿唇,深沉的黑瞳如曜月。“我信。”


“那翊鸣军,相不相信你?”


“合符在手,莫敢不从。”


“那好。”谢玉台向程燕冰跪了下去,俯身大拜,“玉台求你,送我离开王宫。”


“别这样!”见谢玉台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程燕冰也跟着伏低身子,只是他穿着甲胄,实在无法跪得像谢玉台那么低。“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谢玉台的力气没有他大,一把就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看着程燕冰,什么都没有说,只落下了一滴清泪。


“好,我送你走。”程燕冰没再犹豫,跨步上骑,拍了拍自己身后的位置,“上来。”


谢玉台跨上座鞍,程燕冰立刻调转方向,紫电银狼一声破空长啸,以势不可挡之态向玄武门直冲。


程小将军将一枚虎符高举在手,策马高喝,“众将听令,开城门,解关隘!无关者,后退五十步!”


他们所过之处尘烟四起,排列严整的翊鸣军从中分开一道细路,供二人一狼飞驰前行。程燕冰的铠甲上还带着边塞的烽火气息,就着风沙入喉,呛得谢玉台鼻头酸涩。


他将侧脸贴在那人冷硬的背甲上,阖眸小声道。


“绝魄谷。”


“什么?”程燕冰没听清。


“段冷在绝魄谷。”谢玉台低声说,“他们要在那里,杀了他。”


程燕冰皱了皱眉,足下加快步伐,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寒芒。


“坐稳。”


过宫门,出城关,入山林,紫电银狼乘着主人的踏风无影之力,一跃数千丈。林间树冠高耸,程燕冰在前挥剑开路,无数的枝桠掠过谢玉台的眼帘,转瞬被抛在百里之后。


淡淡的幽兰香萦绕在山林间,谢玉台被凛冽的山风拂过鬓发,亦被这一抹香气勾缠。


“燕冰。”谢玉台的眼里含着泪光,喃喃而语,“这一路上,有他的气息。我闻到了。”


他深深地呼吸着,在林间混杂的草木气、泥土气、血腥气中,搜刮着那抹微茫的幽兰香。时至今日,他才发觉,呼吸也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


程燕冰无法与他感同身受,只能苍白地安抚着。


“就快到了。玉台,稍安勿躁。”


幽林到了尽头,紫电银狼嗷呜一声跃过断崖,落在对面的石壁之下。此处怪石嶙峋,石峰上的纹路像是一张张极尽扭曲的人面,即使是在耀眼的日光下,仍使人从心底里胆寒。


这里是残魂峰的入口,越过这座山,就到绝魄谷了。


程燕冰在一处岔路前略微停顿,阖眸一瞬感应着空气中的灵力波动,而后向左路奔去。


他没敢告诉谢玉台,他感应到前方的杀阵中,有至少七位长老的灵脉交融。此一去,能否救下段冷尚未可知,也许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程燕冰不会干涉他的决定。只要谢玉台觉得值得,那么他就会送他去。


险峰已过,裂缝一般幽暗狭窄的低谷渐渐出现在二人眼前。程燕冰再次加快马力,载着谢玉台俯冲向那道深渊。


———


绝魄谷,魂灭之阵。


两个时辰前。


一名刑官将断绝笔递到夏衍身前,道。“国师,请布阵吧。”


“未到吉时。”夏衍缓缓摇头,转动轮椅,瞧都未瞧那支笔一眼。


“啊这……”刑官脸上堆着尴尬的笑,“您看,女君的意思是,非常时刻,不必在礼法上面太过较真。还是把人早些解决的好,免得夜长梦多,徒生事端。”他又将断绝笔往前递了递,“还请国师大人辛苦操劳,布下魂灭之阵。”


“我说了,未到吉时。”夏衍蹙眉,加重了语气,“历年布往生之阵,将死灵从轮回中接出,需待天时地利人和,否则会引起气运大乱。而魂灭之阵是斩断魂魄的轮回之道,二者何其相像?其中利害,难道女君不明白吗?”


“那,国师觉得何时才算是吉时呢?”刑官转了转瞳孔,问道。


夏衍转动轮椅,望向天际边的烈烈晴空,“时至正午,无影之时。”


此时距离正午还有两个时辰。


刑官走上高台,向女君复命。女君虽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照他说得办。午时之前,加强守卫,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


“是。”


魂灭之阵乃青丘夏氏万年独传的阵法,与往生之阵同理,只不过一个灵力倒流,另一个灵力顺流。往生之阵年年都布,而魂灭之阵已有近三千年未见,夏氏旁支对此纷纷讳莫如深,族中仅夏衍一人能布出此阵。


而现在,他若执意要等,女君确实拿他没办法。


夏衍的目光停留在绝魄谷狭窄的入口。他的身后,青丘九位长老依次而立,妙童、幻容、彻流、华鹤、无洛、乘音、慧真、常烟、离尘一字排开,而更远处,段冷被封闭五感绑在捆妖柱上,像是死了一样毫无动静。那张完美的假面已经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如霜雪一般冷冽的眉目。


夏衍望着入口处那道被切割成细线的天光,总觉得有人该从那个方向而来,也迟早会来。


他与谢玉台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对于七皇子的认知,多半都来自于与程小将军的酒后闲谈。但只因为程燕冰在乎他,他也愿意尽己所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帮他一把。


今晨他听闻女君命程燕冰率领翊鸣军把守城关,不让七皇子离宫,他就知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程燕冰是多么重情重义的人,旁人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那人会如何在命令与友情之间做抉择,他不用想便知道。


烈日一点点升上正空,时间飞速流逝。


直到夏衍的余光中,那名刑官再一次执笔向他走来。


“国师大人,午时到了。”他恭敬俯身,将断绝笔放在夏衍的膝上,“再不布阵,女君可就要怪罪下来了。”


他冷目微敛,叹了口气,可堪他运筹帷幄数十载,如今竟也有算错的时候。


夏衍双手未动,以修为引笔而起,于半空中洋洋洒洒绘出繁复精妙的咒图数十,一笔而连之,纹路闭合时,整个阵法闪出一瞬极其刺目的光芒。其光芒之盛,使得女君与长老们不得不掩目而避之。


当他们再次睁眼时,整个阵法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逆灵为行,悬天暗合。倒流妄佞,绝杀断之。”夏衍的声音波平如水,“魂灭之阵,启。”


话音落定,只见一方巨大的墨色杀阵从天幕倒扣下来,以捆妖柱为中心,将所有咒图的起始都汇聚于段冷身上。


长老们互相对视一眼,一齐走入魂灭之阵中。他们按照先前分好的点位站成一个圆圈,将段冷围在里面。


“注灵!”


由华鹤长老开始,一束束耀眼的华辉注入阵法,但不论何种颜色的灵力入了阵,都会被瞬间吞噬成暗无天日的黑。


魂灭之阵被顺时针点亮。而到了最后九分之一,却忽然停顿下来。


“慧真!”妙童长老撑着手中妖力,满头大汗,“愣着做什么?快注灵啊,你知不知这法阵多耗心神!”


慧真长老捋着胡须,摇头叹息,“我总觉得,我们这样做太不仁义。赶尽杀绝,真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有何不仁?”幻容长老出言反驳,她面上的魑魅面具因用力而狰狞,“先前女君已经说了,秦晋之子与此妖男联姻,已坏了我青丘千载气运!若不生祭此人魂魄,如何平息先祖的怒火,安抚天上地下的万千亡灵?”


慧真长老面露难色,没有说话。


他刚刚从千仞山闭关出来,就碰上这么一件杀生之事,不知刑台上的小妖有何之罪,就被迫拿着刀做了这么个刽子手。这一路上他被三两老友半推半就走到这里,本就心有犹豫。


“你救不了他的。”他身旁的无洛长老转头,神色冷淡地说道,“动手吧。”


“可是……”慧真仍想辩驳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幻容说得没错。”女君从高台上起身,睥睨而道,“你不是在杀一人,而是在救万人。”


“青丘全族的子民都受我们庇护。身为上位者,救一人无可厚非,但兴天下之利,才是真正的大义所在。”女君盈盈一笑,“慧真长老已过万岁,怎么这些利弊都算不清呢?”


“罢了,罢了。”慧真长老拗不过他们,半晌一挥衣袖,说道,“我依你们就是了。”


最后一道灵力注入法阵,绝魄谷内忽而狂风四起,砂石走地,草木折腰。所有的风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裹挟着种种尖锐,毫不留情地摧残着高柱之上的刑囚。


只消须臾,段冷的墨袍就变得褴褛不堪,碎布飞扬,像是旌旗之下的流苏。


而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躬身挣扎了一下,而后又重重垂下头颅。


魂灭之阵筑成后,就到了引受刑者的元神离体这一步。有医书曰,血气尽而元神出,意思是只要耗干一只妖的血脉,它的元神就会自行离开□□,飞入轮回。


而在魂灭之阵中,只要有元神飞出肉躯,就会立刻被极凶极恶的杀阵搅成碎片,再难聚形,重入轮回。


千刀汇尽,鱼肉在案。长老们一人手持一块血石,对准了捆妖柱上的段冷。


第一枚飞石射出,稳准狠地钉在段冷颈下的经脉,一条赤热的血河飞溅而出。血石深深嵌入皮肉,阻止着伤口自行愈合。


段冷身前的墨衣转瞬就被洇成了深红,没过多久,足下就凝聚了一滩暗红色的汪洋。


夏衍闭上了双眸,不忍再看。


第二枚、第三枚血石分别钉在段冷的左右手臂,他虽被封印五感,但痛觉还在。段冷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额角冷汗涔涔,看上去极为痛苦。


这回夏衍连听觉也强行关闭。那人虽没有发出一丝□□之声,但他却听得见那些血河逐渐壮大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密音如鼓,听得他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夏衍在无音无形的虚空中,闻见潮湿的峡谷中多了一抹极淡的松风香。


松风香……


夏衍猛然睁眼,才刚开合耳脉,就听到绝魄谷的入口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足以震透神魂的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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