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82章 捌拾贰·合天

自在程府借住的第三日起,谢玉台终于坐不住了。


其实他将雨茶接回来的第五日就已经后悔。在沉香榭中多出了第三个人之后,段冷就几乎不与他对视,不论他与雨茶做什么,对方都毫无反应,也不再把他拘在房中,限制他的自由。谢玉台的“重拳”就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自己却闷得难受。


——他那些该死的占有欲呢?为什么他能容忍自己和雨茶行欢,完全不闻不问?


谢玉台一度以为,段冷大抵已经对他完全失望了。直到有一日,他夜半无眠走出暖阁,远远见到段冷在别苑中的桃花树下坐着,撑肘在冰冷的石台上,背脊因疲倦微微弯曲。


他一瞬间愣在了那里,心跳也跟着漏了半拍。


次日,他向镜花问起这件事。镜花情绪激动,一边抹泪一边说道。


“公子,您当真不知吗?夫人她夜夜守在暖阁外,就怕你被那个魅妖给害了!而您却喜新厌旧,转头就投入新妾的怀抱,对夫人不闻不问!您怎么就这么狠心!”


与水叶不同,镜花向来心直口快,从不会遮掩心中所想。


谢玉台暗自腹诽,倒不是他不闻不问,而是他实在拿段冷的性子没办法。


从那之后,谢玉台就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他想找个机会跟段冷坦白雨茶的事情,却不知如何开口。每次看到段冷眼中的淡漠和决绝,他就会觉得,是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


自他将雨茶从人间带回,他和段冷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他们之间将永远有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谢玉台心中烦闷,偏偏雨茶最近又一个劲地向他献殷勤,今天赏花,明天游湖,他实在无从招架,便寻了个借口到程燕冰府上暂住。


程府位于青丘王宫之北,苍凛山脉间的一座平谷中。这里的管事知道他与程小将军情谊深厚,没多问就让谢玉台住了下来。


他本想在这里一直当个缩头乌龟,而天不遂妖愿,王宫中的天师卜算出正月廿三是个不可多得的良辰吉日,要女君召集王室与长老,在合栾殿举行观天仪。


于是廿三这日,谢玉台难得地早起了。


“谢小公子,这便要打道回府了?”管事在院前铺晒草药,一抬眼就看见了行色匆匆的谢玉台。


“是。这几天暂居程府,有劳您的照顾。”谢玉台俯身一礼,提着几件衣服便出了卧房。


临走前,他还要将百无聊赖时随便翻看的经卷都给程燕冰摆回书房去。然而刚跨出门槛,就迎面撞上一个人。


不,准确地说,是撞上了一辆轮椅。


“国师大人?”谢玉台吓得揉了揉眼睛,“您怎么会在这里?”


夏衍也是一脸惊诧,很明显与谢玉台有着同样的问题。


“先前向程将军借阅的兵书,忘了还。”夏衍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又恢复往日的波澜不惊。


“噢噢。”谢玉台根本没反应过来,夏衍有着号称青丘第一藏书室的莫负阁,怎会有兵书需要向程燕冰借阅?


他只顾着解释自己。“我在燕冰这儿小住了几晚,沉香榭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夏衍早已听闻七皇子纳妾之事,并没有点破他拙劣的借口,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谢玉台腰间的云鸢玉带。


“啊哈哈,那个,我的佩饰都在沉香榭没有带过来。今日要举行合天仪,就随便拿了燕冰的一条。”


谢玉台慌忙解释着,从而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夏衍能一眼看出这不是他的东西。


夏衍闻言,极轻地点了点头,转动轮椅向一旁的缓坡走去。


在程府上住了几日,谢玉台发现府邸中所有设有门槛的地方都有留有一道缓坡,原先他还不懂是何用处,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一缕雪色消失于院中垂杨交错的翠影,夏衍路过他时,谢玉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风香。


这香气,他也曾在程燕冰的铠甲上闻到过。


谢玉台想起,自那日他在飞鸿桥上拦下夏衍,他们再未见过面,只听说夏衍在一次朝会上极力反对程燕冰孤身涉险一事,提出了增派兵力、与魔军正面交锋的计划,并表示这部分的军费可以由国师府支出。


于是女君向边境派出了十万妖兵支援翊鸣军,由此,程燕冰得以在紧随而来的战争中大获全胜,剿灭敌将首领,凯旋而归。


谢玉台替采田司到国师府征求兵费的那天,恰逢程燕冰的捷报从边境传来。


算一算日子,程燕冰返回青丘,也就在这几日了。


“国师大人,慢走。”


谢玉台朝着夏衍离去的方向浅作一礼,他以此句代替谢辞,他知道夏衍能够明白。


之后,谢玉台匆匆离开程府,一路向青丘宫邸直奔。


至沉香榭,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反倒是西厢那边有语声传来。谢玉台循着声响走过去,看见水叶和镜花两个人正在点妆阁为雨茶整理裙摆。


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不久的之前,他在这里为段冷描过眉黛。


玄水镜还是那面玄水镜,三足凳也是那个三足凳,只是故人已不再。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谢玉台忍不住咳了几声。连续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他的身子都比从前单薄了些。


点妆阁里的雨茶听见动静,大喜过望地提着裙摆向谢玉台奔来。


“阿台!”她红妆初成,满面神采,“我就知道你这时候会回来,快看,我穿这一身好不好看?”


雨茶在谢玉台面前浅浅地转了个圈,绢帛拂过谢玉台的脚踝,让他忍不住想往后退。


他对雨茶挤出一个微笑。“好看。”


几句谈笑间,水叶和镜花也从点妆阁中走了出来。


“公子回来了。”水叶仍旧笑得温婉得体,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她臂弯间搭着一件雪金交织的华服,盈盈说道,“请随婢子去更衣吧。”


谢玉台点点头,瞥过那件熟悉的鸾凤衣,正要迈开步子。转头之时,却见一个颀长高挑的身影蓦然出现在萧墙。


身穿另一件鸾凤衣的段冷,静静立在轩廊下。


他们隔着一道玄关的距离对望,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墙外摇曳的柳枝在二人中间投下斑驳碎影,让这短短数丈的距离看起来格外的长。


而雨茶看着这两套配色一样的衣服,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早上还讥讽过段冷选的华服颜色太过冷淡,定讨不得谢玉台喜欢。


没想到,这竟然是件情侣装。


亏得她还上赶着去问水叶谢玉台喜欢的颜色,从衣橱里费尽心思挑了这么一件最鲜妍的樱朱绢裙。现在夹在两件高雅清丽的雪衣中间,倒像她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雨茶暗下眼色,走过去拉住了谢玉台的袖子。


“穿红色的衣裳好不好?”雨茶轻轻晃动衣袖,作势依附在谢玉台的臂弯,“我喜欢阿台穿红裳的样子……好看。”


谢玉台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冷,说道。“这是正服。”


正服,就是在岁宴祭礼等正式场合必须穿着的服装,用于表示穿衣者的身份地位,万不容有错。


雨茶知道没了希望,恹恹地答了句“噢”,转头又向镜花命令着。


“去给我把那件流金玉雪衣找出来,动作要快。”


谢玉台知道她是想换一套与自己相配的衣裳,但他不知为何,打心底里不希望她这么做。


“合天仪就快开始了,你现在更衣恐怕来不及。这是预示吉凶的一族之仪,不可误了时辰。”他冷言开口。


“好吧,都听阿台的。”雨茶撇撇嘴,继续半卧在谢玉台的怀里撒娇,“那等会儿,你可要挽着我的手走。”


谢玉台没有回答她的话。再一抬眼,萧墙下的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在水叶的服侍下换上鸾凤衣后,谢玉台恍然忆起段冷额头上那一点淡色的落梅花钿,忽然出声询问。


“段冷额上的眉妆,是谁画的?”


“是夫人自己。”水叶回答。


玄水镜上荡漾开一圈圈涟漪。而水叶深深俯首,不看向镜面一眼,独留谢玉台与那显而易见的心绪作伴。


——待合天仪结束,就与段冷摊牌吧。


谢玉台向自己暗暗许诺,心情忽然明朗了几分。


他迈出沉香榭大门,见玄门外停着辆马车,没瞧见段冷,人应该是在车上。


而雨茶则在马车前等他,央求道。


“阿台,抱我上去好不好?裙子太重了。”


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借口,情人或许会觉得可爱,可谢玉台只觉得麻烦。他一只脚踏上马车,想直接无视掉这句话,可雨茶竟然委屈得出了泪光。


谢玉台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他闭了闭眼,捞起雨茶的膝窝上了车轿。


一入轿厢,他就把雨茶放在了最左侧,自己坐在了最右侧——段冷的正对面。


“坐好。”


谢玉台见雨茶想扑过来,略显凉薄地说道,并用一只手掌隔开自己与她的距离。雨茶知道谢玉台是因为段冷在场,所以才拒绝与她亲近。


她恨恨地盯着段冷,而后者只是别开脸,将目光投落向车帘上的绣线金丝。


车轿忽然被抬起,上灵妖驹们起了身,托着三人向合栾殿而去。


一路上,谢玉台快被车轿里的气氛憋死了,他忽然后悔,为何几日前要让镜花给女君写纳妾的拜帖。合天仪讲究一个宗室圆满,是以成婚的王族都需要带着自己的家眷出席,雨茶是女君收过拜帖的沉香榭侍妾,也算谢玉台家室中的正式一员。


所以,此行谢玉台就不得不带上她。


雨茶坐在车轿最左侧也不肯安分,不停地向谢玉台嘘寒问暖,听得谢小皇子一个头两个大。


“我前日送去程府上的紫苏汤,你喝了没?”雨茶笑吟吟地问道。


“没……”


谢玉台有气无力地回答着,他其实都不太记得这么回事。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两日前有个侍童被门槛绊倒,在他居住的客厢前洒了一碗热汤。


雨茶的目光凛了凛,浅笑道。“罢了,等有空我再给你煮一碗。”


——幸好自己在汤里下药时留了个心眼,只放了半颗泠鸢丹进去。雨茶暗自庆幸着,她就是担心谢玉台会辜负了她的“好意”,才留了这个后手。


她心中琢磨着对策,不再说话,谢玉台也得以落个清净。


轿辇很快抵达了王宫南侧的合栾殿。


只见一座由灰白云石砌成的恢弘大殿外驻守着数千妖兵,一架金銮轿停在门口,看来女君与一众长老已经抵达。


谢玉台率先走下车轿,又将段冷和雨茶一一牵下。


“等等。”三人顺着通天路走到合栾殿门前,雨茶忽然停住了脚步,“那个……我有些内急,想去寻个净池。”


“去吧。”谢玉台颔首,瞧了眼时辰,“巳时前回来,若没赶回,就在殿外等候。”


“嗯!”


在外人面前,雨茶还是作出一副好教养的样子,只向谢玉台浅浅地抛了个眼波,便行礼离开了。


一路沿着通天路回返,雨茶转过几个轩廊,避开所有妖兵与侍婢的视线,向越来越偏僻的地方行去。


园林中荒草凄清,满地枯枝碎叶,绝不像是有净池的模样。


“应该就在这里的……”


她喃喃自语着,循着记忆中的王宫地图,在痕迹斑驳的朱墙边寻找,白净纤细的手指探入交错藤蔓中,半晌摸到一把锁扣。


——就是这儿!


雨茶欣喜地拨开藤蔓,背后果然是一扇被废弃的偏门,匾额上隐约写着“连成门”三字,在风霜的侵蚀下已经极不明显。


她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已经生锈变形的门闩。一道天光由此映射入荒芜的庭院,像是陈旧泛黄的时光被撕开一道缝隙。


将一切办妥之后,她施了个净术拂去莲鞋上沾染的尘灰,神色平静地退出轩廊。


衣襟中的那个黑釉瓷瓶硌得她心口微痛,她索性将其拿出,攥于手心。瓷瓶质地寒凉,有着与掌心不相称的温度。


雨茶看着它,在心中暗道。


——如今开了这扇偏门,我就再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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