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63章 陆拾叁·归溪

落云谷终年微风不止。自崖顶坠落的风吹动着洁白明亮的星花如浪潮一般轻轻摆动,使这片山谷显得格外唯美动人。


谢玉台和段冷自临风崖跃下,二人在落云谷中已行了小半个时辰。


既是领人回家,自然要谢玉台在前方引路,但他并不需要花心思寻找前进的方向,只跟随着星花的指引,便能带段冷一路深入蜿蜒的谷中。


“第一个来到落云谷的人,在道路两旁种下了这种只在夜晚发光的花朵。他的本意是为自己指路,却也照亮了数代后人回家的方向。”


段冷的足踝踏过一片草地,不小心惊醒一只酣眠的野兔。野兔在丛中奔行跳跃,星花左右摇摆,使它逃窜的路线格外分明。


他抬头,视线从两旁巍峨的山壁又上移到临风崖耸立的山尖。他仔细听取着四周的声音,然而这山谷内除了谢玉台方才那句的回音,沉寂得仿佛一座空谷。


“落云谷环境清幽,宜室宜家,但为何却少有青丘族人在这里居住?”思量半晌,段冷问出了一个在他心中搁置已久的问题。


“这是因为,这片山谷在几十年前遭了天劫。”谢玉台遥指向夜幕中的一座浅峰,“那里曾经有棵千年神木,就是在那次天劫中被拦腰劈断了。落云谷中的妖族觉得此地不详,纷纷离开了这里。只有我母亲念旧,还一直守着她的小院不肯离去。”


“原来如此。”


段冷点了点头,跟随着谢玉台跃过一截断木。他们在离开王宫前偷偷回沉香榭换了套夜行衣,此时二人皆是身轻如燕。


“前面是一片乱石堆,有一些碎石松动,不可以踩。你注意看我的脚步。”谢玉台回身说道。


“好。”


这一片山谷比先前的更加暗些,也许是因为落石将星花尽数掩埋的缘故。谢玉台和段冷只能借助月光看清彼此,而足下怪石嶙峋,段冷一边看路,一边还要注意谢玉台行进的方向,属实有些吃力。


“不然……你牵着我?”


在段冷又一次跃上了错误的石块而险些坠落之后,谢玉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嗯。”


段冷的手掌带着一丝蛇类本性的寒凉,谢玉台紧紧攥着,试图用自己温暖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可能并不冷。


二人携行过了乱石堆,又穿过一片杏花林,一隅溪水的潺潺声渐入他们的耳畔。


“快到了。”谢玉台瞧了一眼前路,说道。


段冷闻言,立时要将自己的面容重新化作女面。谢玉台却止住了他的动作。


“不必。”谢玉台的眸中有一丝黯然,“我母亲她……看不见。”


段冷有一瞬间的怔愣。


“几十年前的一日,她去柢山采桑,恰巧赶上了一只蝴蝶妖在那里渡劫。一道天雷劈下来,落在了路过的我母亲身上。她从此就看不见了。”


谢玉台顺着小溪慢慢走着,“我母亲说,这是她命里该有的劫数,用不着惋惜或憎怨。她自己不会如此,别人也用不着替她有这种感受。”


“所以……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安慰她。”谢玉台低声说道。


“嗯。”


虽然只是一个鼻音,谢玉台却能听出,段冷已经换成了女子的音色。


“你的声音也不用伪装。”


“为何?”段冷问道,“你母亲难道也听不见么?”


“她能听见。”谢玉台抬起头对段冷笑了笑,“但我想让她认识最真实的你。”


几番言语之间,二人已经走到溪水的尽头,那是山谷中唯一亮着烛火的屋舍,是这片空寂之谷中唯一一处温暖所在。小院的门口挂着一盏风灯,鹅黄色的暖光打在院外的石阶与院内的田圃上,显得静谧又温馨。


屋舍中有一些极轻的响动,细细听来像是碗筷碰撞声。谢玉台和段冷走过溪水上的独木桥,站定在那一盏风灯前。


风灯上绘着一幅夫妻举案齐眉的场景,能看出是临摹的人间名画,但是笔触稍显生涩,有许多勾画修改的痕迹。


谢玉台拾起灯面瞧了半晌,说道。“这是我爹早年间留下来的。他是个行军之人,画的并不好,但我母亲很喜欢。”


谢玉台举起风灯的角度,让那束鹅黄色的灯光正好投射在屋舍的小窗上。


屋中之人因此而察觉到除夕夜意外到访的客人,一扇陈旧的木门徐徐打开。


“阿玉?”


这是个陌生的称呼。待段冷将谢玉台的姓名在心底默念过一遍后,他才意识到这应该是谢玉台的一个昵称。


只见一身青灰布衫的妇人奔过来,正是谢玉台的母亲紫清。她将谢玉台揽到身前,虽然谢玉台比她高得多,但他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扑进了那妇人的怀中。


“娘,是我!我回来陪您过年了!”


“好,好,就知道我们阿玉最孝顺了。”


二人相拥抱紧,一番寒暄。分开之时,紫清却将面颊转向了段冷立着的地方。


“这位是……”


都说妖族的嗅觉是六界生灵中最敏锐的,而目盲的妖族更加甚之。段冷仅仅站在五丈开外,那妇人都能准确地判断此人的位置、身形,那双转过来的绛紫色眼眸仿佛正在和段冷对视一般。


谢玉台连忙将段冷拉到紫清身前,介绍道。“娘,这位是我的小君。”


“噢,原来是儿媳来了。我见过你一次,你们大婚那日,我就在连荆门下卖桑衣。”


紫清热情地将段冷的手拢过,用指腹摩挲着段冷的双手。她还未满万岁,容颜不曾衰老,仍旧保持年轻时的风采与灵动,然而指腹上的厚茧却出卖了她这些年的艰辛。段冷第一时间没能鼓起勇气说话,只将目光落向了一旁立着的谢玉台。


谢玉台抱臂看着他,站在他们二人中间的位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见过,伯母。”


段冷这一句说得仍然小心翼翼,语调生涩地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


当听到独属于男性的低沉音色响起时,紫清摩挲着他手背的动作有一个明显的停顿。而后她垂下目光,将脸稍稍偏向谢玉台。


“这位小君,是个男子?”


她的语气中没有质疑,没有不屑,似乎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件事情的真伪。


“是啊,娘。”谢玉台承认地爽快,“你儿子出息得很,娶到了一位男老婆。会洗衣会做饭,还能舞剑给我出风头。”


这话虽然是对自己的娘亲说的,但谢玉台却是看着段冷,笑得一脸匪气。


“好孩子。”紫清并没有太多惊诧,将段冷的手轻轻贴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先进屋吧,屋里暖和。”


她一直紧紧攥着段冷的手,将人带向那扇陈旧的木门。路过谢玉台时也带上了他,就这样一手牵着一个,跨进了那方温暖的屋舍。


这间屋舍如谢玉台记忆中一样,陈设简朴而不显空荡。只是那张平时用来置物的木桌被挪到了厅堂中央,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木桌的两侧分别放着一把椅子、一套碗筷,左边的那副碗筷已经被动过,木盘中还盛着一块咬了一半的排骨。


紫清将段冷和谢玉台带到桌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你们等着,我再去添一副碗筷。”


说罢她终于放开了段冷的手,向后厨走去。谢玉台坐在木桌的右侧,对着面前的碗筷发怔。


“你母亲每年除夕,都给你留一副碗筷,等你回来?”段冷的视线也落在这一桌质朴的除夕宴上,问道。


“这副碗筷,应该不是给我留的。”谢玉台垂眸,“而是给我的父亲。”


段冷从一旁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谢玉台身侧,听他未尽之言。


“我父亲在我出生那一年,出征去了魔域。两年后军队凯旋而归,但里面却没有我的父亲。他们说,我的父亲与他们走散在了魔域的荒漠,自此再也没有联系。”


“当时落云谷天劫,所有人都在劝我母亲离开。但是她却说,我的父亲没有死在魔窟,她一定要守在这个小院,等他回来。”


谢玉台拾起面前的一根木筷,在烛光下端详着。“其实不行军打仗,我父亲也是个很出色的木匠。他打的碗筷能用三百多年呢。”


段冷张了张口,似乎想安慰谢玉台,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番小动作被谢玉台察觉,他对段冷笑了笑,一扫眼底的惆怅。


“我其实并不怀念我的父亲,我甚至都没见过他一面。不过我母亲相信他能回来,我就也相信。”


他起身离开座位,从不远处又拉回一把椅子,坐在段冷的对面。“所以这个位置,就给他留着罢。”


这时,紫清也已从后厨回来,手中除了两副木制碗筷,还拿着一只暖手的汤婆子。


“孩子,这个给你,暖暖手。”紫清将汤婆子放入段冷手中,“刚才握你的手那么冷,小心别着凉了。”


“娘,他不冷。”谢玉台大大咧咧地笑着,“他是条洞庭修蛇,血本身就是凉的。”


“啊,哈哈,是啊。”紫清轻轻应了一声。“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小君是何处而来的人了。”


“无妨,伯母,是我没有向您介绍自己。”段冷的语调已经恢复惯常,那只汤婆子在他手上,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意,似乎也给了他面对自己的力量。


“别这么客气,孩子。”紫清伸出手,倾过身子,温柔地摸了摸段冷的头。“快尝尝伯母的手艺。阿玉,你也吃。”


“嘿嘿,小爷可从来……”谢玉台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了嘴。但为时已晚,他只能顺着接下去,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道,“咳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紫清只当没听见,抬手为谢玉台和段冷盛了一碗青笋茭白汤。


“谢谢伯母。”段冷双手接过,珍重地放在面前。


桌上的三人纷纷动了筷子。段冷也将一小块清蒸莲藕放入口中,细品着其中的滋味。


他一直觉得,一个人的心性也能从他所做的菜肴中品出。这是他在洞庭钻研厨艺的二百年中,唯一琢磨透的一件事。


一个性格急躁的人,烧出的菜肴必定会缺失一些沉淀的味道。一个不懂得生活的艺术的人,必然难以掌握五味的平衡。而自己口中的这道清蒸莲藕,冰糖中和掉了来自泥土的咸腥,只保留最馨香的部分,鲜香透过汤汁氤氲进每一根藕丝中,恰到好处又不过分突兀,一切都在最舒适的平衡上。


段冷品尝着这一道菜肴,似乎也与这个初识的长辈亲近了几分。


对面的谢玉台已经开始大快朵颐。毕竟是自己真正的家,他很快就放下了王宫中的那副冠冕堂皇的皇子架子,吃得不顾礼法,却恣肆又尽兴。


他一边塞了满口的饭菜,一边向自己母亲吐着苦水。


“娘,你知道么,我在王宫的岁宴上根本吃不饱……”


他就像个撒娇的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要在自己母亲这里求安慰。


“那就多吃点儿。”紫清闻言,给谢玉台夹了一筷子冬瓜丝,也给段冷夹了一点。“你平日在王宫里,娘去不到你身边。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小君,知道么?”


“娘,他才不用我照顾。”谢玉台从碗筷中抬起头,那眼神一看就是准备干坏事。“除了……喝醉酒的时候。”


“玉台!”段冷听这人提自己醉酒后的事,顿感不妙,低低地叫了一声。


“哈哈哈,你叫我也没用,我就要跟娘亲说。他啊,一喝酒就变得可乖了,骗他去街边偷玉米饼他都会做……”


食过三巡,紫清拿出了一坛上百年的青稞酒,跟谢玉台一人一杯对酌起来。在听过了段冷“光荣的”醉酒事迹后,她坚持不让段冷喝太多,只给他斟了一小杯。


“孩子,这可不是伯母小气。伯母是怕你今夜走不出这个山谷。”


“多谢……伯母体谅。”


这酒盅也是木制的,段冷接过时,下意识地觉得这也是谢玉台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手笔。因为他只有一杯酒,便只在紫清与谢玉台双双朗声大笑时,跟着嘬一口润过喉咙。


这一顿年夜饭,虽无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但席间的每个人却都开怀尽兴,饱餐暖腹。


直到一坛酒见了底,桌上的菜肴也被吃得七七八八,谢玉台还想拿过一个盘子就地清空,被紫清阻止。


“阿玉,你难道没听说过年年有余的道理?”她将那还有几片薄肉的木盘重新放回桌面上,“大年夜的菜肴,说什么也不能吃净的。”


“娘,我只是,不舍得你做的味道。”谢玉台小声说道,“觉得多吃一口都是偏得。”


“唉。”紫清将谢玉台揽入怀中,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半晌松开,又将目光落在段冷身上。


紫清虽然眼盲,段冷却从那道并不存在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温和的慈祥。


“不过如今也好,女君夺走了我一个儿子,却还给了我两个。”


她将另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段冷也揽入怀中。在一个妇人的怀抱之内的狭小天地,谢玉台和段冷只能额头相抵,呼吸交缠。


“这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好的除夕了。”紫清喃喃而语,“要是楚郎也在就好了。”


楚郎是一个极其陌生的指代。然而段冷却无比确定,它一定是指谢玉台的父亲。


“对了,楚郎。”紫清思及此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放开二人,起身向卧房走去,留下了一头雾水的谢玉台和段冷。


谢玉台坐回自己的位置,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又撑着下巴凝望段冷,忽然道。


“段冷,明年……我还想和你一起过除夕。”


他的眼中有醉意亦有清醒。这让段冷无法说一个美丽的谎言来骗他,就只能别过视线保持沉默。


这回紫清回来得很快,二人看见她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玲珑木盒。


“孩子,我有一件礼物想要送你,希望你一定要收下。”


紫清向段冷打开了那只木盒,一只式样古朴、质地温润的桃木手镯静静躺在其中。


“其实,这不是我要送你的,而是楚郎——也就是谢玉台的父亲,想要送给你的。”


她摸索着木盒的边缘,从其中取出了那只桃木手镯,用指腹感受着镯心的木纹。


“这只手镯,是楚郎打来准备送给儿媳的,上面没有刻纹,因为楚郎说,要等见过阿玉的妻子后再做设计。”紫清叹道,“可惜……”


“但也正好。”紫清话锋一转,一扫先前的悲意。“没有花纹的木镯比较质朴,我想男子戴着,应该也无伤大雅。”


“只是不知道大小是否合适。”紫清笑着,牵过段冷的手腕。


这时谢玉台终于发话。“娘,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啊?”


“你当然不知道,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前打的,我也没告诉过你。”紫清打趣道,“这是你爹送给小君的,还用得着知会你么?”


谢玉台哑口无言。


而段冷正任由紫清摆弄,只在木镯跨过手骨时,用上了几分缩骨术,让手镯顺利地落向腕部。


“哟,还真戴进去了。看来楚郎与你心有灵犀啊。”紫清用手去感受着段冷戴着他的模样,笑吟吟道,“戴了这桃木手镯,从此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你是不是也该改口,叫我一声……”


她故意在这里停顿下来。


沉寂了半晌之后,段冷终于开口,叫出了这一个称谓。


“……母亲。”


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内心好像忽然有一块被填满。就像一直流浪的心灵,终于在这一方小房子里找到了归宿。


曾经他的母亲不愿亲近他,将他视作生命的污点、自己清誉的裂痕。他甚至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本音说过出这两个字眼。


然而在自己生命的终点,这最后一个除夕夜,他竟然找到了可以痛快亲近的长辈,寻觅到了所谓的“团圆”。


段冷推开椅子,在自己身前留出一片空地,就要对紫清拜下去。


“母亲,请受儿子一拜。”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紫清慌忙将人扶起,“我们家又不是皇宫,用不着拜来拜去的。你收下这个镯子就好,希望你和阿玉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以后……玉台就多拜托你照顾了。”紫清说道。


段冷刚收了桃木手镯,实在不好开口诓骗紫清。他不敢应下,又不知道如何作答,即使这可能只是紫清的随口一句拜托,他却丝毫不敢轻视怠慢。


这本是一句极其容易回答的话语,段冷却迟迟沉默着。空气骤然凝固了几分。


谢玉台看出他的心事,连忙出言替他打圆场。


“好啦好啦,以后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就这么看不起你儿子吗?”他拉过紫清的桑布衣摆,轻轻晃着,“我好歹……也是会做几道菜的人嘛。”


“哼,我还不知道你?”紫清顺势接过话茬,“做得菜不是把人咸死,就是把人甜死。”


“娘,能不能在小君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啊?”


“得了吧,有你露怯的时候……”


段冷听着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目光悄悄地垂落在桃木手镯上。他也学着紫清的样子将另一只手抚在腕骨,感受着它附着在自己手臂上的轮廓。


——这是他来到青丘之后收到的最质朴的一件礼物,甚至不如沉香榭内的一块糕点值钱。然而有些东西的价值,原本就不是金钱所可以比拟。


它来源于一棵百年桃木风里雨里的生长,一位父亲的精心打磨,寄托着无数美好的希望与深沉的爱意。每一个弧度、每一处角度,都是这世上无二,不可复制。


——这是他来到青丘之后收到的最珍贵的一件礼物。


段冷慢慢收紧手掌,死死扣住这只桃木手镯。即使数日之后他就要将它摘下,连同所有美好的祝愿、一切短暂的幸福,完好无损地归还到谢玉台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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