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52章 伍拾贰·松风

谢玉台发现,自己近半年每一次走出这华胥洞,都是狼狈且惆怅的。


第一次,是与段冷在女君面前行“弈问”之礼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和段冷真正说过一句话,就在女君的见证下结为了眷侣。第二次,他携着段冷在青丘十六位长老面前,表明自己迫切延续香火的决心,薄薄的脸皮烧得和火流云一样红。而如今,他顶着一个“肾虚气弱、阳血不足”的病衔,失魂落魄地跟在礼乐官后面,走在通往沉香榭的路上。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他也许今年正和这华胥洞犯冲。


前面的礼乐官回过头,毕恭毕敬说道。“公子,这药材下人们还得备一会儿,女君的赏赐只能稍后再送到您府上了。”


谢玉台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摆摆手叫人退下。


再向前,走到一条分岔路口,谢玉台故意没有走正确的方向,而是踏上了另一条草色更为清幽的小径。


他心情烦闷,不想直接回沉香榭。让段冷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又忍不住为他担心。


这条路正通往揽月池上的飞鸿桥,从此处回沉香榭,只比最近的路途绕远一点点。新婚那夜,他离开喜宴之后也是经由此处才回的暖阁,在这里还偶遇了三王妃。


谢玉台踏上一阶一阶琉璃瓦,向拱桥正中的飞鸿阁走去。


不成想,那阁中竟然坐着一人。


清风霁月,朗照之姿。一尘不染的浅云色长衫搭在那白玉镀银的轮毂上,动静间仿佛可以吸纳天地间所有光泽。飞掠万里的尘风经过这人身前也不得不安静下来,丝毫不敢躁动地,臣服在那人弯折的膝骨前。


“国师大人。”


谢玉台认出夏衍,有些惊讶地出声道。


闻言,夏衍转动轮椅,温润面容对向谢玉台。虽是坐着,却威仪不减。


“七皇子,好久不见。”


“国师大人……这是在等我?”谢玉台瞧着夏衍见到自己全无意外的模样,犹豫地问道。


“不错。”夏衍点头。


“大人怎么会知道,我会来此处?”


夏衍牵起唇角,一笑更显天地万物失色。“本君听闻,七皇子一大清早就前往了华胥洞拜谒女君,估摸着时辰,差不多现在就该出来。这飞鸿阁又是华胥洞与沉香榭之间最为幽丽的一道风景,本君便猜测你会从此处绕路,赏一番湖光山色再打道回府。”


“大人好谋算。”谢玉台被这一番心计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为我青丘一国之师。”


“七皇子过誉。”夏衍手中的白罗羽扇轻摇,“三分算,七分赌罢了。”


谢玉台笑笑,论嘴皮子,他是说不过这位曾以一人之舌撬开边塞数十道城门的人的。他只能开门见山地打直球。


“国师大人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确有一事。”夏衍从白玉轮椅的侧边取出一个乾坤袋,幻出一个样式古朴、雕工却十分精细的紫檀描金木匣,单手递向谢玉台。


“本君受人所托,来将此物交给七皇子。”


谢玉台接过木匣打开,在看清里面放着的是什么东西时,又好气又好笑地出声。


“燕冰?”


夏衍顿了一顿,敛眸道。“燕冰月初便离开青丘,远赴桉淄一带征战。他自知等不到你归来之期,便托本君转交此物,说是一定要当面给你。”


可不是一定要当面给他,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贵重。


谢玉台拾起黑绒缎面上未刻名的松风木牌,用指腹细细描摹着背面的“程燕冰”三字,难得的没有说话。


青丘之地素有风俗,若无血缘关系者之间要结拜或认亲,需以松风木牌为证。若是平辈结拜,则需要在灵狐庙中求取等量的木牌,在同一面歃血刻名,确立关系。若是不同辈分之间收义子或义女,则需长辈赐牌,背面刻自己的名字,正面刻子女的名字,分别融血于木,以示其辈分的差异。


经由松风木牌见证的认亲关系,在青丘的律法中受到庇护。义子与义女有同样的权利继承长辈的遗产,也与其膝下那些有亲缘关系的子女一样,可以争夺他所遗留下来的爵位与封土。因此青丘便有着“赐牌纳子,福祉同泽”一说。


程燕冰此时膝下还无子,此时送了这么一块木牌过来,真真是份大礼。他若一个不慎战死在沙场,那程家的千亩疆域就全归谢玉台所有。


程燕冰当日临别之际的话,并不是一句戏言。


然而谢玉台不能收下这份重礼。


他合上紫檀描金木匣的掀盖,将东西递回给夏衍。


“这礼物,我不能收。”


夏衍凝眸。“这是为何?”


“好友的美意,本皇子已然心领。只是在下实在没有资格收下这份厚礼。”谢玉台从作揖姿态抬头道,“本皇子……还没有血脉在世。”


“哦?”夏衍闻言,只好接过了那木匣,置于膝上,随后释然一笑。“不过也是。此事急不得,缘分未到不可强求。”


他虚一挥手,紫檀木匣又回到乾坤袋中。“那本君就先替燕冰保管此物,待他从按淄之境回来,或者七皇子喜事既定,再交给阁下,好谈结亲辈一事。”


“好。”


谢玉台应道,却知道这一日是遥遥无期。


夏衍敛眸微一致意,便转动轮椅,向飞鸿桥另一面行去。这位国师大人的时间一向比金子还珍贵,事情办妥,便不会再多停留。而谢玉台看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国师大人,请等一等!”


谢玉台三两步跑上前去,转到夏衍的正前方。他似乎有些惊讶,面无表情地道。


“七皇子还有何事?”


谢玉台有些着急,连语速都变快了几分,“在下刚刚在华胥洞中与女君交谈,听闻桉淄一战危险重重,燕冰所带兵马不足敌方五一,却还要收故土、破城关,实在是……”


他组织了一下措辞,“太难为他了。”


“燕冰自请此战,并没有人强迫他。”夏衍说此话时,眼神冷冷地染上一层霜雪。“他自愿为国捐躯,七皇子不必替他打抱不平。”


“我不是这个意思,燕冰的选择我一向支持。”谢玉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以私人的名义,请国师多照拂一些他。”


“本君身处青丘,如何照拂?”


“在下知道,历来青丘鏖战的兵术阵法,都是由国师大人批准后执行。大人虽行动不便,身处囹圄,却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若说这青丘之中只有一人能帮到燕冰,那必定就是国师大人。”


“你想说什么?”夏衍的眸子移开谢玉台的视线,转向飞鸿桥下平静的湖面。


谢玉台见夏衍不看他,索性也不拘礼,直起身骨道。“本皇子虽然不学无术,幼时却也在先生的逼迫下读过几本兵书,知道战场上的权衡与牺牲,向来要以战况的大局为重,而非个人的伤病与生死。比如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计中的‘声东’者,就是被战术无情抛弃的那个人。”


谢玉台说到此处时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夏衍的反应。但那人并没有接话的打算,谢玉台只好继续往下讲。


“在下只是想请国师,运筹帷幄时多偏待一下这位执计的将军,不要为了战事取胜,而让燕冰只身涉险,陷入万劫不……”


“够了。”夏衍忽然开口打断,“还请七皇子适时止言。本君与皇子皆是两袖清风之人,不受无禄功,不听枕边言。皇子实在没必要为了此事,断送自己的百年清名。”


这是在斥他逾矩,也是在责他犯讳。青丘最忌不当职的王室干涉朝政,谢玉台此番言行,已然逾越了自己的身份。


但当他从女君口中听到议事廷欲令程燕冰只身潜入敌营,取对方将领首级之事,他又怎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燕冰是本皇子在青丘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还望国师大人能明白在下的冰雪之心,定策一事,三思而后行。”


“七皇子大可以放心。”夏衍抬臂,转动轮椅绕过了谢玉台,“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希望燕冰能毫发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


那人说完这话径直离去,没有给谢玉台再拦下他的机会。他虽乘坐轮椅,身形也如风一般轻盈,转眼就消失在琉璃阶的尽头。


谢玉台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记得这位青丘的国师大人,四十六年前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将军。彼时与程燕冰一起上战场,鲜衣怒马挥斥敌营,也曾被青丘众妖美誉为“冷面战神”。二人配合默契,战无不胜,一同打下了青丘的数片疆土,出生入死间,是甘愿把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之人。


可后来,夏衍却在突破九重心法大关时走火入魔,身体落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残疾,只能退居幕后,做一方不见刀光剑影的军师。


而据谢玉台所知,夏衍从小修习的心法,正是无情道。


谁也不知道,一向高洁自持、冷淡如水的夏家公子为何会在修无情道时走火入魔,而他本人也从不对外界言明此事,女君甚至一度想要调查是否有人暗中加害于这位天之骄子,却被夏衍一概驳回,只声称自己是“一时不慎”。


一时不慎。


青丘众妖皆知,这只是一个堂而皇之、甚至极其敷衍的借口,却能明白夏衍就此封口的决心。四十余年来,关于国师大人为何会走火入魔的传闻在民间不计其数,然而说罢了传遍了,也只剩下一片片悲叹于“天妒英才”的唏嘘。


谢玉台此般想着,目光落在那雪衣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心中揣摩着夏衍最后的那句话,于长风中垂下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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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讲一讲副cp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