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36章 叁拾陆·福祸

谢玉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微风拂面,草长莺飞。红中带紫的日光温柔地遍洒每一寸肥沃的土壤,使这片青青原野拥有着永不消逝的春天。三五成群的野雏菊点缀着绿意,极目远眺处草浪翻滚,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除了时不时就会汹涌而来的一潮青黑色巨浪,一切都美好得像片世外桃源。


但谢玉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踏过严冬的霜雪,一路来到欣欣向荣的春天。他只记得自己有位失散的旅伴,他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是旅伴吗?谢玉台有时会产生一丝没来由的质疑。在回忆那个人的轮廓时,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谢玉台摇了摇自己浆糊一般的脑袋,把这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甩出脑海。


他安安静静地在草坡上坐下来,随手摘下一朵向阳而开的野花。


野花连带着柔软的草茎,谢玉台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把它变成了一个充满自然气息的指环。而还没等他欣赏够,这个草编的指环就在他的注视中慢慢消散了。


谢玉台再一低头,那朵野花又回到了它原先生长的地方,五朵花瓣向着太阳大敞,仿佛在拥抱热烈的日光。


——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了他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感到巨大的、荒凉的孤寂。他仿佛成了一个被时间抛弃的孩子,在四海八荒的边缘,不被任何人知晓地存在下去。


直到那个声音的出现。


在那个声音来临之前,这个世界通常会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雨水中带着诱人的蜜意,尽管口中的回味苦涩咸腥,谢玉台仍然控制不住对它的迷恋。雨过天晴时,那个声音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声音来自哪里,他也懒得追寻。只是在他听到它时,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它的回音,这让他有一种被那个声音拥抱着的错觉。


谢玉台通常会静静坐在世界最高的山坡上,双臂环膝,做个无比虔诚的聆听者。他低头看到不远处的小溪上涟漪阵阵,渌波摇晃着光影,一如他澎湃的心潮。


他失神地想,这个声音可真好听啊。


如果每一日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那让他永远身处在这个静止的世界里,似乎也无妨。


但今天那个声音却失约了。


尽管桃源中有永不落幕的紫红太阳,但谢玉台已经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判断日与日的界限。这一日即将走到尽头,那个声音却迟迟都未出现。


是桃源外出了什么变故吗?谢玉台心慌地想。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它绝不会抛下他。


谢玉台望着那片蔚蓝高远的天际,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打破它的念头。——是不是冲破这道天际线,自己就可以与那个声音相遇?


那么即使手无寸铁,也要姑且一试。


他再一次来到世界最高的山坡上。面前仍旧那条不停流动的小溪,溪水上倒映着谢玉台坚定的目光。


就让我与你重逢,在这片湛蓝的幕布之后。


———


乌兰图雅与段冷来到万罗窟时,第九层的门被人从里侧反锁着。乌兰图雅凝聚内力,与一众侍卫撞了几次,才将玄铁制成的阁门堪堪破开。


“海月!”


只见第九层的楼阁中,海月正趴在地上,伸出手费力地向前够着什么。在距离她的指尖一寸之处,真身形态的谢玉台昏迷在地。


楼阁中的其余地方皆一片混乱。两个药壶的壶身与壶盖分离,散落在屋室的四个角落,竹制的长筒也从中折断,分离处露着藕断丝连的细密绒刺。只有紫红色的藏烈依然悬浮在半空中,仿佛一只永不闭合的厄运之眼,冷漠地看着此处的狼藉。


海月还在吃力地向前爬行,她的身体一点一点蹭过地板,终于将谢玉台尾巴尖上的那点纯白攥入掌心。


“公主你看,我……抓到他了。”


海月侧过来的半张脸布满抓痕,两个圆髻早已散落,碎发混着血迹搭在额前,声音听上去极其虚弱。


乌兰图雅跑过去,心疼地将人揽在怀里。与此同时,段冷也奔到角落,捞起昏迷不醒的谢玉台。


“是你锁的门吗?你为什么这么傻……”乌兰图雅用手撩开海月额前的发丝,声音微颤。


“是啊,这样,小狐狸就不会跑了……”海月没了力气,却还尽力挤出一个笑容,“公主别怕,海月……没事的。”


她在乌兰图雅的怀中慢慢闭上眼睛。


“快!把人送到乌衣帐去。”乌兰图雅点过她身上几个穴位,把人交给身后侍卫,猛地吸了吸鼻子。“苏合现在在哪里?”


“回禀公主,关风姑娘已经去请五酋子了。”


乌兰图雅压下胸腔中的酸涩,又走过去看谢玉台。此时她的心情十分复杂,不知该把谢玉台当作自己的病人,还是伤害从小陪自己长到大的侍女的罪魁祸首。


段冷则红着眼睛抬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断成两半的竹筒,音色嘶哑而危险。


“她们打他了?”


“迫不得已时,我不认为我的侍女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乌兰图雅忍着哭腔,居高临下地说,“医者救人的前提,也是要保证没有更多的人伤亡。”


段冷的眸色冰冷地暗下去。他怀里的小狐狸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不停往段冷怀抱更深处钻。


段冷与乌兰图雅一蹲一立,彼此均双目赤红。侍卫们一声也不敢出,见此处不再需要他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审时度势地退出了楼阁。


空气安静地流动在对峙的二人间,直到一个如沐春风的声音打破这方死寂。


“病人在哪里?”


是苏合。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短发凌乱,似乎是被人从寝榻上强拉起来的。苏合推门进来,看到屋中怒目而视的两人,也顾不上调解关系,径直奔向昏迷不醒的谢玉台。


“会搭诊台吗?”苏合回头对二人说道,“不会的话,至少给我把椅子。”


“我去搭。”乌兰图雅走出九层楼阁,不知从哪找了几段桦木,挥手捏了几个诀,一桌两椅就出现在室中。


苏合坐上其中一把椅子,将谢玉台安置在桌上,避开他受伤的后腿。他并拢二指,以气诊脉,虚划过谢玉台的狐身,感受躯体中的灵力流动。段冷则坐在他的对面。


半晌,苏合睁眼。“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五哥,现在没人有闲心与你说笑。”乌兰图雅抱胸而立,语气冷淡。“是金子是象牙,都赶紧吐出来。”


“哈哈,好。”苏合讪笑了一下,面容恢复一贯的沉静。“好消息是,谢公子可以进入下一步的治疗了。坏消息是……我治不了他。”


“我早知道你治不了他,只有父王可以。”乌兰图雅沉思着,“这么说……小狐狸从藏烈里跌落,反倒是好事?”


“不错。”苏合点头,看着诊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的谢玉台。“自古福祸相依。此次谢公子失控坠落,是因为本体意识的突然觉醒,在还没有掌控身体绝对使用权的情况下,做出了一系列兽性本能的攻击行为。”


“但也恰恰因此,谢公子脱离了极度畏寒的状态,不再需要藏烈的庇护,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步治疗了。”


“但父王此刻还在北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乌兰图雅的眼中透出一丝担忧。


“这倒也不急。依照我的经验,不同疗程之间最好隔上几天。是药三分毒,连续治疗反倒伤身。这段时间……”


苏合本想说,这段时间可以将人送去乌衣帐照看。面前的谢玉台却忽然打了个激灵,极其自然地落入段冷怀中。


苏合立马改口,笑道。“便有劳段兄寸步不离地照顾了。”


“分内之事。”段冷五指分开,插入小狐狸背部的皮毛中轻轻抚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谢玉台的狐狸毛变长了一点。


他看着不远处东倒西歪的药壶,忽然想起什么,于是问道。


“那鸳鸯散,还需要喂么?”


“什么?鸳鸯散?”


苏合平眉挑起,面上震惊之色一览无余。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应当是对鸳鸯散一事毫不知情的。苏合的目光从段冷移向乌兰图雅,又从乌兰图雅移向谢玉台,差点就问出“谁给谁喂”这样的死亡问题。


还好乌兰图雅及时出来解围。“是‘守疆人’的主意。他说给小狐狸喂鸳鸯散,能吊着他的魂。”


苏合用尽毕生的职业素养,冷静地思考其中药理。“行倒是行,只是……”


他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段冷。


“只是什么?”段冷不解。


“没什么。”在藏烈的掩护下,苏合的耳根子红得十分不明显。“问过诊了,我也该回去继续睡了。方才梦里梦见一桌满汉全席,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关风连桌踢翻。”


苏合起身,笑着看向乌兰图雅,“九妹,算你欠我一顿酒席。”


“自然。”乌兰图雅大方应下,“明个儿就找你喝去。”


苏合笑笑,离开了万罗窟。余下两人一狐,气氛又变得有些微妙。段冷沉默地顺着谢玉台的皮毛,乌兰图雅则沉默地收拾着谢玉台闯出的一片狼藉。


半晌,段冷终于开口。


“我道歉。”


“谢玉台失控在先,我没理由责怪海月。”


乌兰图雅正弯腰捡起药壶的一片碎片,闻言叹了口气。“海月做得也不对。或许……我根本不该派她来照顾谢公子,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她丢下碎瓷片,奔到段冷身前。“让我看看,谢公子伤哪儿了?”


段冷露出他一直用手捂着的狐狸腿,大片的青紫色下渗透着淋漓血迹,正是当初谢玉台被凿齿伤过的那只后腿。海月打在此处,不能怪段冷心疼。


“回去我亲自给小狐狸包扎。”乌兰图雅垂眸。


“不必,我来就可以。”段冷起身,将谢玉台裹紧在怀中,“先回毡帐吧。”


二人一起离开万罗窟。乌吉圣火旁的盛筵还在继续着,歌声与火光一同奔向天际。但那样的欢欣已与他们无关了。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沉默,直到一串疾厉的蹄音踏风而来。


“难道又是关风么?她怎么……”


乌兰图雅还在疑惑关风为何突然舍了轻功,改骑马匹,那匹烈马便在她面前疾驰而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错身之时,段冷感受到有琼氏独特的织毯纹路擦过他的手臂。


他没有在意,仍旧在风雪中前行着,离身后的温暖与欢笑越来越远,身侧却忽然空了一隅。


他驻足回头,看见乌兰图雅木然立在身后不远处,似乎被什么抽去了魂魄。


“公主?”段冷迟疑地出声。


“那匹马……它不该出现在此处……”乌兰图雅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那是,我父王的长风神驹……”


她猛然回头,向着长风神驹疾驰的方向。与此同时,那匹烈马仰天长啸一声嘶鸣,冲入了纵情欢舞的人群,拖着哀切的尾音倒在乌吉圣火旁。


笙歌戛然而止。


散落在火光中的人们逐渐围成一团结实的黑影,在夜色中发出惊讶的、恐惧的、悲恸的各种声音。


乌兰图雅突然向那处喧嚣提步狂奔。


她拨开拥挤的人群,看见长风神驹上还驮着一个死去的人,歪倒的身体垂落在马颈,甲胄缺了大片,是被人用麻绳牢牢地绑在了马背上,才不至于摔落下去。阿日拉罕、依仁、额日娜位于正中,三人的面色都极其凝重。


乌兰图雅绕到那人的正面,从血污中看清他的脸。那人正是她父王最得力的手下——呼延力寅大将。


她的王姐额日娜,高举起呼延力寅的一条手臂。


“我们有琼氏的王被高辛人掳走了,他们,还发来了这样的挑衅。”额日娜将那条手臂上错落有致的伤痕,转向在场每一位有琼氏族人。“身为高阳后人,岂能容忍这样的侮辱。”


乌兰图雅看到那条手臂上用刀刻着几个鲜血淋漓的字——


有琼酋王在此,携华虚医典来换。有衡氏,敬上。


只听额日娜吹响一声嘹亮的哨音,倏而天边凤鸣阵阵,一只足踏水云的青雀降临在圣火旁,她跨上雀身,继而说道。


“我虽双腿已废,将魂未死,百年从军,而今仍可一战!今夜氏族有难,我便要前去北疆,营救我们有琼的王。”


“诸位族众,可愿与我一起?”


额日娜一声号召,便有无数有琼氏族人响应,他们召来自己的坐骑,或飞或行,前赴后继地向南方奔袭而去。一时之间,格尔木寒原上哨音此起彼伏,混杂着有琼族人的狂怒咆哮,掀起滔天的雪尘风浪。


段冷怀里抱着谢玉台,不敢行得太快,此时才刚抵达乌吉圣火旁。乌兰图雅已唤来自己的坐骑——飞羽棘虎,她骑在金翅火纹的飞虎背脊上,居高临下看着段冷。


“你要与我们同去,还是留在这里?”


此时段冷的身侧,无数的刀光剑影掠过他向前而去,火光凌乱角声激昂,像极了他曾被母亲锁在圣女阁中的那个日子。他渐渐听不到耳旁柯勒察语的喧嚣,一切的一切,都转成了高台下兄长们奋力厮杀的呐喊。


有什么在他心中蓬勃而出。他鬼使神差地说道。


“我……我和你同去。”


但他说完这句话,又想起怀中的小狐狸。“但谢玉台怎么办?”


“交给苏合,他有能力照顾好他。”乌兰图雅左手覆上飞虎的翅膀,蓄势待发,“你的上灵妖驹被养在乌衣帐旁边的马厩,那里与苏合的毡帐仅一步之遥。你去取马的路上,正好把谢公子交给他。”


“对了,这个给你。”乌兰图雅将一柄银剑抛给段冷,正是玄冰。


“你前几日,让我帮你修复这柄剑上的裂痕,今日刚刚修好,还没来得及给你。”乌兰图雅右手抽出弦月,目视前方。“我先走一步,前面等你。”


乌兰图雅一声令下,飞虎带着弦月的刀光绝尘而出。段冷握着谢玉台的佩剑,怔然地想,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百年前无法酣畅一战的遗憾,注定要在今夜得到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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