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32章 叁拾贰·万罗


段冷与乌兰图雅停在一个不起眼的木屋前。


这是一个隐秘在白桦林中的四方屋舍,外表普通得甚至有些寒酸。搭建它的桦木饱经风霜,边角的巨大孔洞还残留着啄木鸟栖居的余温。它的高度与拦腰砍断的白桦木平齐,看上去就像某个猎户在此匆忙搭建的避风港。


段冷在寻找有琼氏的据地时,似乎路过过此处,但他当时并没有在意。


此处并无卫兵巡守,到处都是萧条二字的写照。一只眼冒绿光的夜枭见九公主携人靠近,一声鸣叫后冲出白桦林。


乌兰图雅拿着一把密匙,熟练地打开木屋的铜锁。段冷在进门的一瞬间,抬头看到被霜雪覆盖的匾额,依稀写着“万罗”二字。


木屋内冷风四溢。陈年的桦木棱角分明,无法严丝合缝地挡风,雪尘便视若无物地穿行在这方狭隘之间。屋内缺少日光,较之室外更加寒冷。


在忍不住咳过第三声后,段冷都开始怀疑乌兰图雅将自己带来此处,是否只是玩弄他的举措。


但乌兰图雅的神情不像是在演戏。她面对着东边的木墙,指尖沾过雪水,写下一个个字符,又将几块木板的位置来回调换。片刻后,段冷察觉到足下的土地动了。


一个圆形石台出现在木屋中央。石台上的暗纹几经转换,最终,一扇向下的暗门徐徐打开。


乌兰图雅率先跳了下去。“跟我来。”


门下的世界豁然开朗,这里的空间比地面上所见要宽敞百倍。段冷自跳下暗门,便身处在一个环廊式的回旋阶梯上,其周围是一间间以精钢玄铁砌成的楼阁。阶梯一路向下,深暗处不可见底。


“没想到吧?一个破败的木屋,里面还有如此天地。”乌兰图雅的语气中不无骄傲,“这是我们老祖宗想出来的障眼法。千万年,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心计,就骗过了无数前来盗宝的匪人。”


“这是一个……藏宝阁?”段冷试探地问道。


“如你所见。”乌兰图雅耸肩,“但有琼氏的人,更喜欢叫这里万罗窟。”


乌兰图雅带段冷一直下到九层,推开一扇刻有六角形符号的铜门。


“进去吧。”乌兰图雅停步,请段冷先行,“他就在里面。”


段冷走进门内,只见第九层的楼阁中悬浮着一个透明的光球,边缘燃烧着一圈紫红色的火苗,照得整个厅堂都微微发亮。


——谢玉台的本体就漂浮在其中。


他仍旧双目紧闭,躯体上的青黑色与火红色并行,两种颜色的狐毛看上去都极其柔软,正随着光球内气体的涌动,根根分明地徜徉在虚无间。他的四肢伸展着,似乎想汲取那些紫红火苗的温暖,又畏惧它们的灼烈。


与那日送行者屋内的小狐狸,相差无几。


段冷又走近些许,瞧见谢玉台背部的青黑色有消退的痕迹,火红色重新占据了躯体的大部分,只是双足仍然颜色深重。


“医书上说,喝下前七味药的人极其畏寒。没有足够温暖的环境,很可能会因为单纯的药效而神识消亡。”


乌兰图雅立在门边,与段冷一起看着光球中的谢玉台。“我曾试过把他放在四个火堆中间炙烤,却因冷热交替,逼出了他的痉挛之症。无奈之下,我只能把他放入有琼氏的法宝‘藏烈’中,帮助他渡过这个难关。”


“藏烈四周燃有经年不熄的紫电雷火,温度适宜且恒定。对于他来说,是最合适的休养之处。”


段冷静静望着沉睡的谢玉台,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一只手指,挨上藏烈的边缘。


谢玉台似乎有所感应,蹬了蹬后腿,向段冷靠近半寸。


“哟,他还认得你呢。”乌兰图雅也走上前来,贴在藏烈上整只手掌。谢玉台却丝毫没有反应。她又将整个人都靠上去,谢玉台依旧无动于衷。


“唉,没心没肺的小狐狸,喂了你几天的药,还不认识我这个救命恩人。”乌兰图雅佯装失落,重新抱臂站好,瞟了一眼段冷。“既如此,从今往后,这活儿就交给段少侠了。”


“好。”段冷应下。


乌兰图雅走到一旁,掀开两个紫砂壶,壶中氤氲的热气瞬间溢满她的面庞。


“咳咳,是刚煮好的药。扶花做事一向准时。”她从桌屉中抽出一支长管,首末两端均有一处可操控的开口,放在紫砂壶旁边,转头对段冷道。


“喏,段少侠。等下喂药时,你就将药液注入此器物中,再伸到藏烈里面。这竹筒的尖端涂有糖蜜,谢公子跟随身体的本能,自会服下它流出的药液。”


段冷闻言走过来,挑起那支竹制的长筒,又看了看长桌上的两个紫砂壶。


乌兰图雅又解释道。“这一壶是补药,在七味药材的疗程之内。还有一壶是鸳鸯散,今日,正好是三日之期。”


段冷点头,拾起装有补药的那一壶,将棕黑色的药液缓缓注入竹筒中。


“那你们叙叙旧,本公主就不打扰你们了。外面等你。”乌兰图雅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听不听得见。但与他说说话,总归是好的。”


阁楼的门被轻轻关上。


段冷将药液注满竹筒,站在巨大的悬浮光球前。他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是个寡言的人。


自出生起,他就被勒令使用女音待人接物。变音之术,是尚为孩童的他所学习的第一种术法。这种妖法会紧紧束缚、夹紧他的喉咙,使他每多说一个字,声带都是钻心难捱的疼痛。


是以他从小便知沉默是金的道理。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行动都可以代替话语,成为一种更直接、更简单的交流方式。


后来他读了书,明了事理,知道自己是生来就背负秘密的人,便更加寡言少语,把沉默当作自己的保护壳。


二百九十年间,他从未向谁倾诉过。唯一的一次,还是酒后对谢玉台袒露的求死之请。


最初来到青丘的几日,他在沉香榭中装作温柔谦卑的妻子,因为极度心虚,连续几天几夜不曾使用过自己的本音。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声线,耳边充斥着的,尽是谢玉台清脆动人的泠泠音色。


那人高兴时,音色如春风过溪流;他嗔怒时,又如暮林起尘烟,不论哪一样,都是好听动人的。


“段冷,你怎么吃得这么少?”


“段冷,你不许越过这条三八线!”


“段冷,你绣的香囊真好看。再多绣几个,我带到人间去换荷花酥!”


还有最后一句。在凿齿死亡的万里冰原上,他抬起未曾中毒的那只手,费力地对他说。


“不要做我谢玉台的妻子,这个身份,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吗?


可他只是一个背负着罪恶出生的孽种,一段身不由己被迫屈服的罪证,又配得上什么呢?


段冷的思绪翻飞着,竹筒中的药液逐渐变得和他的掌心一样凉。他似乎真的在两百年的自我封闭中丧失了语言能力,琢磨了半晌,也只喃喃吐出不成调的两句。


“谢玉台,你得赶紧,好起来啊。”


“别再让我……背负更多罪孽了。听到没?”


光球里的小狐狸丝毫没有反应,像一个漠然俯视他的神明。


段冷将盛满药液的竹筒刺破藏烈的薄壁,缓缓伸入。如乌兰图雅所言,谢玉台的躯体果真下意识漂浮过来,探头去迎合那贸然闯入的一抹蜜意。他的狐嘴咬上竹筒的一端,就开始吸吮其中流淌的液体,神情乖顺而安逸。


段冷看着这一幕,突然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他将竹筒抽出,伸向远处。于是谢玉台也跟随着竹筒,移身去了藏烈的另一边。


段冷不断变换竹筒的位置,牵引着谢玉台在光球中游动,转过一圈又一圈。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谢玉台的意识还存在着,还没有在这场生死之战中彻底消亡。


“你还在,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有阁楼内的空旷。藏烈中偶有风声划过,一切都在无声中悄然进行。


两壶药液依托着竹筒,顺利进入谢玉台的腹中。在段冷转身即将离开的一瞬间,小狐狸忽然将爪子搭上了藏烈的边缘。


“嗯?”


段冷又走了回去,谢玉台的动作却消失不见,四肢重新变为光球中无意识的漂浮状态。方才的一瞬,仿佛只是如露如电的昙花一梦。


等了半晌,谢玉台再无动作。段冷便退出了楼阁,顺着阶梯缓缓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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