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6章 陆·落红

谢玉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床榻已被整理得干干净净。身旁光滑的丝被上没有一丝褶皱,充满旖旎气息的檎丹①色罗幔也已重新高束在床头。沉香桌案上,昨夜倾倒的酒盏换成了茶具,妆镜下支离破碎的龙凤花烛也不见了踪影。满堂红烛消失,只有房梁上悬挂的几盏佳人才子灯,还在随风轻摇。


他安静平躺于床榻外侧,环视四周的间隙,蓦然闻见身上覆盖的罗衾散发着好闻的幽兰香。


于是他偏过头,看见镂花窗棂中透进来的浅淡日光。他不知怎么了,忽然想触一触那抹温暖而明亮的光源。


然而刚一个起身,他就被身下的钝痛扯回了床榻上。


“呃!”


谢玉台的身躯摔回榻上,又被猛烈的痛感刺激,像只鱼儿一样高高弹起。这一动作彻底牵动了他四肢百骸的感官,种种酸痛袭来,最终汇聚于他腰股间的方寸之地。


“我这是……怎么了……”


谢玉台阖眸消受这痛楚,喃喃自语道。昨夜光影却比声音更快地,窜入了他的脑海。


他记得有一个人,撑着手肘在他颈侧,宽厚的胸膛连带阴影一齐压下,两片薄唇却掠过他的面颊,最终落在他胸前的樱朱。


那人嘶哑着嗓音,对他说。


“书上写,这么做能减轻你的痛楚。实在,冒犯了。”


他挣扎、他呐喊,所有的反抗却像淹没在巨浪侵袭的深海。谢玉台只能任由那人以吻封缄,到处燃起连天的火焰。


他狠狠抓挠着那人的后背,破皮见血也不停下。而那人似乎只是吻得他更用力,将满腔痛楚,化作一汪热烈的春水交还予他。


“够了!段冷,停下……”


有一个瞬间,他难忍到极致,大睁着双眼也止不住奔涌出泪花。


泪眼迷离之际,他望见面前之人的双眸中,似乎也流淌着无穷无尽的哀伤。


这人就顶着这双哀伤的墨眸,缓慢却坚定地在谢玉台眼前一次次投落下阴影,将那份难以承受的疼痛捣碎,一丝一缕,渗透蔓延进他的灵魂与骨髓。


谢玉台猛然睁眼,如梦初醒,前胸后背皆溢出薄汗。


“段冷……段冷——!”


他终于回想起那人的姓名,咬牙切齿,一把扯开罗衾,跌跌撞撞下了床。他走到门边,双眼通红倚在门框,大声喊道。“段冷在哪?我要杀了他!”


镜花听见他的怒喝,立马丢下修剪了一半的海棠枝,快步跑来。


“公子?公子!夫人说您昨夜劳累,不可起身!您这是怎么了?”


谢玉台却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语,重复道。“段冷呢?拿我刀来,我要去杀他。”


镜花的脑子不太灵光。“公子,您平时是不用刀的,只有一把藏着暗器的折扇。要婢子帮您取来么?”


“去,取来。再到程燕冰房中挑几柄趁手的斧戟,我要把那人大卸八块。”谢玉台双拳紧握,怒意滔天。


“是。”镜花领命,片刻不敢迟疑地去了。


镜花走后,谢玉台在前院焦急地踱步,似乎一刻也等不了要去手撕那人。他耳聪目明,隐隐听见后院传来一丝流水的声响。


后院是宫婢们日常活动的地方,烧柴、浣衣、除尘等等杂务都在后院进行。谢玉台正疑心,一向贴身服侍的水叶如今去了哪,便索性来到后院一瞧。


谁知在这里的竟不是水叶,而是他恨不得一杀为快的段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谢玉台气到急处,竟然道出了肚子里为数不多的一句墨水。


段冷正在坐在木桶边洗衣。他穿着冷玉色裙袍,银佩牢牢扣在脖颈,两只臂袖挽起,露出光滑结实的小臂。此时闻言站起,讷讷地望向谢玉台,修长手指不断滴落着水珠。


谢玉台怒火攻心,管他三七二十一,就是一掌袭来。


“段冷,今天我不打得你叫爷爷,我就不姓谢!”


谢玉台算好角度,一掌拍向身旁石桌,打算来一个隔空借力。掌未击出,他的余光瞥见段冷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偏也不躲。他忽然想起昨日榻上,这人硬生生接下那一招灭世惊魂掌的模样,心下慌乱,这一掌竟拍了空。


红光飞出,打向一旁的木桶,木桶翻飞水花四溅,内里浸水的衣袍也滑落地面。


谢玉台不甘心,折下身旁杨柳的枝条,向段冷狠狠抽去。


这一鞭没有偏。柳条附着妖力破空而来,正抽在段冷的左胸。段冷退了小半步,白袍上氤氲出一道血痕。然而他只是晃了晃,复又稳住身形,背脊挺拔如松。


“为什么不躲?!”


谢玉台高声质问,第二鞭也不迟疑。凌厉当空而落,砸在段冷右肩,与第一鞭交叠成叉。


“我有负于你,当挨此打。”段冷强忍住咳嗽,对谢玉台说。


第三鞭,柳条横卷而来,如蛇一般缠上段冷脖颈的银佩。谢玉台收臂向后一拉,将那人拽到自己跟前。他揪住段冷的衣领,恨恨道。


“我让你还手!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堂堂正正地跟我决一死战!”


段冷却垂下眸,对上谢玉台的视线,一脸无辜道。“夫君,我还不想守寡。”


听到夫君二字,谢玉台气焰一下子消下去。


“谁是你夫君?”方才还气鼓鼓的人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别这么叫我。”


他将柳条扔到地上,伸手一推段冷。段冷识趣地退后些许,与谢玉台拉开距离。谢玉台也因此注意到,段冷身后那只木桶中滑出一半的正红衣袍,像是他昨日的喜服。


“你究竟在后院搞什么名堂?”谢玉台走过去,伸出两个手指头,捻起浸水的华服一角。“你洗了我的婚服?这衣服用得着你洗?”


谢玉台阁中宫婢、近侍一大堆,让刚嫁进门的正妻做这种事,实在是太屈尊降贵了。谢玉台却脑袋一短路,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眉眼讥诮。“你要想讨好我,也不用殷勤至此。”


段冷轻叹了口气。“这婚服上,有我昨日吐的血。”


谢玉台一下怔住,想到自己昨日下的毒手,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再瞧段冷的神色,那张美艳绝伦的面容,似乎确实比昨日要苍白几分。


谢玉台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镜花的痛呼声。


“疼疼疼疼,水叶姐姐你轻点……”


“公子让你去取刀你就去取刀,明儿个让你去饮鸠自尽,你是不是也一概照做?”水叶揪着镜花的耳朵,将人甩在后院门口。“你就在这儿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重点,什么时候出来吃午膳。”


“水叶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公子那句话的重点到底是什么啊……”镜花拽着水叶的衣角,回身哀求道,却忽然看见谢玉台和段冷两个人站在后院,和她来了个六目相对。


镜花大脑一片空白,顿时跪了下去。


“你这是……”水叶察觉到不对,也转身一看,大惊。


“婢子不知公子和夫人在此,惊扰了二位,请主子们降罪!”


谢玉台无意迁怒于她,摆摆手让人起了身。“无妨。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婢子,去了华胥洞给女君送喜布……”水叶说道,脸上现出两片飞霞。镜花也跟着羞怯地垂下了头。


“?”谢玉台不明所以,此时十分后悔没有认真听水叶讲的婚仪。


“喜布是什么?”他茫然地问。


半晌水叶才答道。“就是、就是带着夫人落红的床单……”


谢玉台醍醐灌顶,转而晴天霹雳。“昨、昨夜有落红?”


“是呢。”水叶回答,面上飞霞更甚,“刚才女君还夸,这落红的形状圆润无暇,乃是千年一遇的祥兆……”


谢玉台几乎要站不住,双眼发黑,双腿也跟着发软。“你们……你们先下去。”


水叶和镜花如释重负,欠了欠身便小跑着离开了。谢玉台回头看着白衣玉立的那人,恨不得当场把他手撕成八块。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堂堂青丘七皇子,不仅被人破了身,还被人搞出了女子才有的落红!


段冷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笠帽,黑色轻纱垂落,让人看不清底下的眉眼。


谢玉台火气更甚,指着段冷的鼻子,骂道,“你!你个王八犊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段冷一本正经道,“我就算以前是个王八犊子,现在也不是了。”


谢小皇子说不过他,指着那人的手指不住地发抖。水叶的话在他脑中不断回放,让他不自觉想象那片落红圆润的模样。于是感到身下阵阵发凉,下意识夹紧了腰胯。


“你你你——段王八、毒妇、混蛋、登徒子、流……流氓!”谢小皇子恨不得自己满腹经纶,此刻能把所有骂人的字眼挑出来说一遍,“你没有心!”


“我没有心?”段冷挑眉,将左臂的袖口挽到小臂之上,“你看这是什么。”


谢玉台气得眼含泪光,不情愿地偏头一看。


只见那段光洁的臂膀上,横亘着突兀的一道新伤。伤口边缘泛红,还未结痂。


谢小皇子一下就愣了。


“那落红……不是我的血?”


段冷放下袖子。“我已然对你不敬,怎么还敢伤你。”


谢玉台这才理智回笼。他细细感受着,自己身下虽然肿胀酸痛,却并没有撕裂的痛感。运功行气,浑身各处也并没有淤塞滞堵之地,外伤与内伤皆探不到。


原来昨夜那一通折腾,段冷除了夺去自己的处子之身,宁愿自割手臂也不愿伤他。反倒是他,将那人后背抓成蛛网,拍了他足以致命的一掌,今早起来还不留情面地甩了他三鞭。


忽然一阵寒风吹过,段冷转过身去,掩嘴轻咳起来。那声音听得谢小皇子心里蛮不是滋味。


“我承认,我错怪你了。”谢玉台不自然地双手环胸,扬起下巴掩饰歉疚。“这样吧,我准备几坛好酒,给你赔罪。你也给我讲讲,究竟为什么要男扮女装。”


他背过身去,垂下视线。“既然已经结为连理,我们就应该坦诚相待。”


直到寒风吹过,院中飞尘落定,段冷才停下轻咳。谢玉台没瞧见,那片黑纱之下略微错愕的眉眼。


他只能听见,他用如春水般动人的女音,说道。


“好。”

----

①一种颜色较明丽的红。

小剧场:

谢玉台:姓段的,看我今天不打得你叫爷爷!

段冷:叫爷爷多难听,不如叫夫君。

谢玉台:你你你你——无耻之徒!

段冷:夫君文采见长,妾身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