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 透过指尖,有晶莹的光泽。
江秋凉移开自己的指尖,烈阳直直刺入他琥珀色的瞳孔之中。
挪开手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熙熙攘攘的街道,树叶的光影照在来去的行人身上, 少年走在他的前面, 回过头对着他笑。
拔地而起的斗兽场顶层,男人俯视着他,他盯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睥睨一只没有任何价值的蝼蚁。
这是一段故事的开始,也是一段故事的结尾。
夏日的假象从未停歇, 所有的荒诞和美好一样弥足珍贵, 会有人停歇在某一年的夏天, 等待善良的神明又一次重现盛夏的狂欢。
可是……这世上, 真的有神明吗?
江秋凉挪开手, 他幻想中的哪一幕都没有出现。
盛夏凋零了, 巨大的天幕从头顶陨落,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所有的虚幻, 残忍的真实和寒冷的雪光一起, 如约而至。
“教授, ”男生的声音在江秋凉耳边就响起,“你设计造疯者游戏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
所有的行为都有意识的痕迹, 更何况, 就连后来作为旁观者的角色再一次进入游戏, 江秋凉也能嗅到设计者一览无余的野心。
在白昼与黑暗, 梦境与现实,开始与结束, 毁灭与重生的交界之处,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答案。
“我的动机,是为了和某个人重逢。”
远处有遥遥的光亮,是迷雾中的灯塔,江秋凉忍不住走向了光亮的来源。
他忘了很多事情,但是他记得,在窗外晨光熹微的时刻,他的爱人和他说过,他需要他,比想象的还需要。
所以,他要走向他。
江秋凉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左手无名指,那里有他的爱人亲手给他戴上的戒指。
戒指的背面,有凌先眠的心跳。
可是……
江秋凉低下头,瞳孔剧烈地收缩。
戒指,不见了。
他躺在一张病床上,被束缚住了手脚。
四周是苍白的墙面,没有任何别的色彩,也没有任何标注物。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窥探不到外面世界的分毫。
江秋凉看着自己空白的左手无名指,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哀嚎,他能够感受到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再一次满溢在他的身体里,汹涌到难以抑制。
每当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他都会缩成一团,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到安全。
但是在这一刻,他被限制住了行动,手脚被固定住,他成了困兽。
江秋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发了疯一样的挣扎,用尽了全身的每一丝力气逃脱束缚。在他的眼前,那些绳索全部变成了吐着芯子的毒蛇,妄图钻进他的骨血之中,将他据为己有。
他看不见白墙,听不见自己的尖叫,感受不到手臂撞击到边缘的疼痛。
门外有错乱的脚步声,很多披着白大褂的人涌入病房,江秋凉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那一张张面孔格外的可怕。
皮肤上扎进了长长的针头,是冰凉的安定药物注射到血液之中。
所有的意识都在离江秋凉而去,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了凌先眠的模样。
那是晨光下,他俯下身,在自己的额前留下了一个吻。
合上眼的那一刻,江秋凉的左眼滑下了一滴眼泪。
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22号精神病医院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所有的墙壁都被涂成了白色,没有生机,没有希望,就连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像是白色的裹尸布。
这里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江秋凉回想起那段时间,那是一段特别长的时间。
分不清时间,分不清是星期几,分不清是几号,甚至分不清是几月。
长的,仿佛一辈子。
22号精神病医院没有任何的电子设备,连书都没有,因为害怕病人用封面尝试自杀。这里以监狱的方式来规制病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编号,也就是房间的号码,在这里,江秋凉不是江秋凉,而是别人口中的“303”号。
“303,该吃饭了。”
“303,吃药。”
“303,治疗时间到了。”
门外,有人端进来一个白色的盘子,上面是一些食物,姑且果腹。
没有餐具,因为无论是刀子还是叉子,都是很危险的存在。
端进食物的人会安静地站着,等待他吃完,再把盘子端出去。
江秋凉安静地吃完面前的食物,他尝不出任何的味道,不是食物本身没有味道,而是他早就失去了味觉。
他知道,自己必须吃完。
最初,他也试过用绝食反抗。
插胃管的感受很难受,这里的医护人员对于这种反抗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懂得用怎么样的力度,从哪个角度插胃管让病人感受到最大的痛苦。
不能让人死,所以不吃饭必须要进行这个“仪式”。
是的,这里的人称之为仪式。
祭品的挣扎,对于献祭者来说,是唯美的负隅顽抗。
除此以外,22号精神病医院还有很多的仪式。
江秋凉想起了那段最为痛苦的时光。
如果他没有按时吃完餐食,医护人员会给他断水断食,再强行通过胃管给他灌入食物,管子的食物消失的时候,末端的血液就会一路涌上来,像是跳动的血脉。
一周有两三次,他会被全身麻醉,进行无抽搐电休克治疗,短时间小电流的电刺激会让江秋凉想起拍打礁石的海浪。
每一次吃完食物,那些没有味道的食物中经常会添加精神药物,都会有人进来,反复给他洗脑。
那个人会问很多关于凌先眠的问题,小到细节,一次又一次问起。
江秋凉不会回答的,那个人知道,所以进展到了后来,就成了那个人的独角戏,他会不断和江秋凉说凌先眠的坏话,一遍又一遍质问他,告诉他这段世俗不能接受的爱情是肮脏的,龌龊的,做出这样行为的人,是会下地狱的。
到了后来,江秋凉始终不发一言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他们。
江秋凉被带到了“治疗室”。
那间白色的诊室,成了江秋凉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所谓的“治疗室”,其实是进行电击疗法的实验室。
九枚微凉的,包裹着特氟龙涂层的不锈钢电极会被贴在江秋凉的头上,电极的另一端连接脑刺激测试仪,江秋凉看过另一端的体征检测设备,上面显示着他的血压、脑电图和皮肤温度。
他就是完美的实验品。
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任何的区别。
电击开始前,穿着白大褂的人会强迫他去看一张照片——
凌先眠的照片。
那是一张网上下载下来的照片,凌先眠望向镜头的目光疏离。
他看向很多人的目光都是这样的。
唯独对江秋凉不同。
穿着白大褂的人问江秋凉:“你是同性恋吗?”
江秋凉不答,就会遭到电击。
事后,江秋凉可以证明,这确实是非常有效果。
他出去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在记忆消除手术进行前,看见那张照片,都会想起反射性电击的疼痛感。
在电击结束后,他们有时也会用手术刀去划江秋凉的后背。
同样是和他聊着有关凌先眠的内容,然后下刀。
伤口是凉的,鲜血滚落,是烫人的。
从肩膀到脊背,长长的一条伤疤,一边讲,一边划。
每次划完,上点药,不死就行,然后扔到病房里,等到伤口快要愈合了,再一次划开来。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长度。
新的伤疤在他们眼中可没有什么意思,最痛的方式,永远是挑开旧的疤痕。
伤口愈合的过程格外的漫长,最初的几天发烧是常有的事,这里的人很喜欢病人生病,毕竟生病了,没有力气了,就不会经常想着挣扎了。
冷和热的交界,在发烧时其实是不分明的,就像是22号精神病医院的日夜一样。
几乎是每一夜,江秋凉都会被痛醒,他的伤口很疼,非常疼,疼到他根本呼吸不过来。
有的时候,他也会做梦。
只要做梦,他就会梦见凌先眠。
他在酒吧灯光下的眉眼,他在十字路口低头吻他,他弹奏钢琴的手指,和他把戒指套上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他告诉他,别怕。
江秋凉真的很怕。
他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害怕再也见不到凌先眠。
但是他不敢问。
每一次在梦里见到凌先眠,对于江秋凉来说都分外难得,那是他在漫长折磨中唯一的美好。
他从来没有在梦中问过凌先眠,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他害怕,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凌先眠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了。
那段时间,江秋凉唯一的乐趣,是一个全22号精神病医院都知道的事。
他会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在左手的无名指画着曲线。
指甲会被按住定期修剪,但是再圆润的物件,在反复的摩擦下,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
所以,江秋凉的左手无名指永远会有一圈丑陋的血痕。
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直到他换了一个主治医生。
那个主治医生低头盯着他,他没有叫他303号,而是叫他江。
江秋凉以为,这是他出去的希望。
直到有一次,他的主治医生将他带到了户外。
他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光了,就连夜色都让他觉得分外陌生。
他的主治医生洛夫和他说。
“你看啊,下雪了,是初雪呢。”
“这是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初雪来得可真早呢。”
突然,洛夫握住了他的左手,强行掰开了左手的无名指,将它贴在白大褂上。
“江,你还是忘不了他吗?忘了他吧,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
夜色中,洛夫不顾江秋凉的惊愕和反抗,紧紧抱住了他。
“我是爱你的啊,我能帮助你出去,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那一日,夜色和雪色,都冷的让人发颤。
那是十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一天,江秋凉是十九岁的第一天。
没有人和他说生日快乐,没有人喊他的名字,没有人给他递上一本安徒生童话,作为生日礼物。
没有神。
这个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善良的神明。
江秋凉哭了,他被风吹的后背很疼,他全身上下都很疼,但是最疼的,还是那颗早已感受不到心跳的心脏。
他奋力推开洛夫,倒在了地上。
膝盖很疼,他觉得全身上下都是脏的。
他想要再一次想起凌先眠。
但是他发现,他已经想不出凌先眠的面孔了。
蛰伏在他脑海深处的,是那张电击时、划刀时被摆在面前的照片。
江秋凉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几声不似是人声的干呕。
他的灵魂支离破碎,早已拼凑不到一起去了。
那些过往美好的记忆,随着十九岁的到来,蒙上了一层注定擦不去的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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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努力揭晓,江秋凉选择离开的原因。
这章可能有点虐,但是是故事一开始就想好的剧情。
呼噜呼噜读到这里的读者小可爱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