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个鞋印。
比手掌长许多, 应该是成年男子脚的大小,就这样歪歪斜斜印在墙上。
老院长突然死在一个暴风雨夜,临死之前,他打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
这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 突然在此刻有了意义。
因为, 在老院长死去的那个夜晚, 在暴风雨夜打开他的窗户的,根本不是他本人。
而是另一个人。
“嘘。”
凌先眠很轻地出声示意,江秋凉知道雷切尔正在他们身后注视着他们,他不确定之前来检查老院长房间的人有没有发现这个鞋印,更不确定雷切尔対此是否知情。
贸然打草惊蛇显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江秋凉收回视线, 装作无事发生, 继续去检查老院长房间中乏善可陈的家具。
还真有个意外的发现。
老院长的书桌被清理得很干净, 但是他靠着的椅子没有。
那是一把老旧的皮质座椅, 面料相当的扎实, 当江秋凉靠近这把椅子的时候, 突然闻到了一股非常淡的香气。
不是皮质沙发上原有的味道,倒是和原本夹在洛夫医生书里的那朵红玫瑰的气味如出一辙。
那是很清淡的, 类似于女士香水的气味。
“老院长被发现的时候, 尸体是什么样的?”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 头靠在椅子上,眼睛是闭上了, 和睡着了一样。”
“这里有喜欢用女士香水的医生或者护士吗?”
“香水?”雷切尔皱了皱眉头, 似乎没有想到江秋凉会猝不及防问这样一个问题, “这里不允许使用香水, 有些病人対气味很敏感,香水会刺激他们的神经, 加重病情。”
“那有没有偷偷用的?”
“没有吧,没有人会这样做的。”
说着,雷切尔的脸色突然一变。
江秋凉知道她肯定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和你提到的香水是否相关。”雷切尔抿起嘴唇,“和女生香水,医生或者护士都没有关系,大概是我想多了。”
“你先说说看。”
“卡尔生前说过一句话,很奇怪的一句话。他说每当他站在暴风雨里,都能闻到一股香气。”
暴风雨有香气?
江秋凉没有预想到这种可能,他和凌先眠対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瞬的愕然。
“他形容过那股香气吗?”
雷切尔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当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总是很陶醉。”
江秋凉哑然。
卡尔已经死了,死无対证。
即使江秋凉能够把香气递到他的面前,他也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了。
江秋凉想起了一个问题。
“卡尔的尸体存放在哪里?”
“C区,地下的停尸房。”雷切尔解释道,“所有22号精神病医院的患者都签署过一份协议,死后自愿将尸体用于医学的解剖观察。”
自愿捐献自己的尸体,用于医学的解剖观察。
为什么?
难道和龙布罗梭提出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22号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信仰精神病人和普通人之间存在身体结构上的变化吗?
那些死去的尸体,真的是被用于进行医学实验吗?
还有,22号精神病医院的患者,真的是自愿签下这一份协议的吗?
江秋凉忽然想到了纽厄尔医院那些“自愿”签下记忆消除手术同意书的病人们。
那些用相同笔迹写下的签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
此刻,现实世界中的他们,连一个躺在太平间里等待真相被揭晓的机会都没有。
窗户已经被凌先眠关上了,但是江秋凉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
不止是皮肤表面,就连骨髓深处,都是寒冷的。
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人命,那些沉重的个体如影随形,将他残破的灵魂压得四分五裂。
这条路走到这里,站在这里的,早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江秋凉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直到有人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会有机会的。”凌先眠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那些冤死的灵魂,会有一天重见天日的。”
是江秋凉忘了,凌先眠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秋凉的小拇指僵硬了几秒,很快放松下来,呼啸在他耳边的冤魂隐匿了踪影,这一刻,他不是孤身一人。
江秋凉问雷切尔:“是谁最早发现洛夫医生杀害了卡尔?”
雷切尔靠在门框上,她似乎有些疲惫,妆容精致的脸上终于有了正常人应该有的表情波动。她微微仰起头,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杜莎蜡像馆的陈设品。
“是我。”
雷切尔缓缓吐出一口气:“洛夫医生杀了卡尔以后,第一个见到他的人是我。当时诊室里只有卡尔和洛夫医生两个人,卡尔躺在手术台上,正対心脏的地方竖直插着……”
雷切尔露出了些许惊恐的表情。
江秋凉试着猜测:“手术刀?”
“不,不是手术刀。”雷切尔直起身子,她不安地在门口绕了两圈,“你知道花茎吗?就是花朵下面连接的那个部分,卡尔心脏上插着的,是长着倒刺的花茎。”
花茎……
诊室里面突然会出现一段花茎?
江秋凉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你没有看见那一幕……”雷切尔捂住了自己的脸,挡住了她此刻的表情,不过听语气是哽咽的,“手术台上全是血,如此的出血量人根本活不下来的。那根花茎很结实,而且非常的翠绿,倒像是……”
“倒像是……”
雷切尔试着说出后面的那段话,她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否认自己回忆的画面。
凌先眠接着她的话音:“倒像是花茎是从卡尔的心脏里长出来的一样。”
“対!”雷切尔把手从脸上挪开,两道泪痕从她的脸上滑了下来,带着灰色的眼线痕迹,模糊了她的面孔,“就是这种感觉。”
江秋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洛夫医生呢?他在干什么?”
雷切尔平稳了自己的话音:“他……他站在距离卡尔很远的地方,他靠在窗边,不过他看上去很平静,是的,他看上去相当的平静,就像是这一切都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
“后来你们就把洛夫医生带走了?”
“是的,房间里只有他和卡尔两个人,除了他以外,监控显示,根本没有其他的任何人进入过房间。”
“他现在关在哪里?”
“就关在隔壁的诊室。”
老院长的房间基本上没有生活的痕迹,能有一两个线索已经实属不易了,江秋凉决定不在这里多浪费时间,他直接就问雷切尔。
“那我们现在直接去C区吗?”
“不……”雷切尔摇头,“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等下D区的外墙就要通电了,出不去的,再等等吧,等到下一次天亮……”
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
江秋凉看了一眼窗外,这分明就是初晨才有的雾气,他不至于连黄昏和黎明都不分不清楚。
不过,天色相比于之前,确实黯淡了一些。
难道在这个游戏副本里,黎明之后连接的,不是白日,而是黑夜吗?
雷切尔领着他们去了歇下的空置房间,临走时犹豫着,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秋凉看出她有话想说,于是直接问她。
雷切尔含糊了一会,说道:“洛夫医生杀了卡尔之后,和我说了一句话,我这几天每次做梦都会想起那句话。”
江秋凉问她:“哪句话?”
“他说——”雷切尔停顿了一下,“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样的。”
很突兀的一句话,但是联想到前因后果,似乎又在冥冥之中预示着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你信他吗?”
“我不知道,”雷切尔嗫嚅道,“当痛苦的命运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是持有相信的态度的。”
江秋凉闻言,眼眸很轻地震了一下。
“我总觉得,洛夫医生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被恶魔吞噬了灵魂。”
雷切尔望向窗外。
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一栋外墙完全被涂成白色的建筑。
雷切尔并没有望向那个方向很久,像是害怕看见黑暗中的某只怪物一样,她很快收回了视线。
“当你在C区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不要好奇,当你看见不该看见的,请遗忘。所有的地方都有很多的秘密,不要试图去挖掘其中的秘密,除非你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了这样一句话,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如释重负一般飞快消失在两个人的视野里。
江秋凉关上门。
即使关上了门,房间里的消毒水气味依旧如影随形,久久不散。
江秋凉站在窗前,望着不远处的那栋白色的建筑。
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黑暗在迷雾之中穿行,渲染出了深浅不一的黑色。
凌先眠站在他的身边,屈指敲了敲窗户:“那就是C区。”
“你有没有觉得……”江秋凉蹙眉,“C区的建筑和这里其他的建筑不太一样?”
尽管江秋凉和凌先眠此刻身处的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但是墙面上斑驳的睡姿,家具陈旧的风格,仍然很有年代感。
“有。”凌先眠给了江秋凉肯定的答案,“它的设计风格偏向于后现代,看上去和这里格格不入很正常。”
确实,如果和这座小岛的风格相似的话,C区建设成老旧的模样会更为合适,毕竟周围的几栋建筑都是这样的。
江秋凉盯着远处的建筑,那栋建筑并没有完全归顺在黑暗之中,几盏灯仍遥遥亮着。
江秋凉记得,雷切尔说过,C区晚上是不留人的。
而且灯光也不止一盏。
除了被关押的洛夫医生,还有谁在那里?
江秋凉望着那栋建筑,视线不由自主转向了灯塔。
灯塔的光穿过迷雾,晕染出一圈温和的光,忽明忽暗的不是光线,而是灯塔的呼吸。
江秋凉忍不住打开窗户,伸出了手。
那点灯光停留在他的指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随着灯光的闪烁,他想起了一些昔日的记忆片段。
那是江侦仲将他送走后的好几天,他记不清自己究竟在船上待了几天,药物作用让他対于时间产生了模糊的概念,他只记得自己看见灯塔,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小岛上有人在等,一直给他注射药物的男人将他送上了岸。
船没有停留很久,十八岁的江秋凉目送着那艘船心中苍凉一片。
他想起了那个片段中很多细节。
比如,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上个游戏副本里面的第一个出现的人鱼长的面熟了。
那个人鱼,长了一张和送江秋凉上岛的男人一样的脸。
比如,他记起自己身边,接待自己的人穿着白大褂,他们身上有很重的消毒水气味,为首的女人咧开大红唇笑着,而她身后的附庸者们,有着如出一辙的漠视和冷淡。
他回忆起那天将亮未亮的天色,大概是黎明,或许是错认的黄昏,即使多年以后再次想起那一幕,他也不能给出肯定的判断。
也许是黄昏吧,江秋凉不由在心里默念。
因为——
他窥见了那场迷雾之中经久不散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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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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