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杭微微一愣，若放在平日，与师尊同住简直求之不得。可现下境况不同，要让萧亦行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生活起居，实非他所愿。有时候最磋磨人心的，倒不见得是何大事，反而是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点点滴滴、磕磕绊绊。
炉火微弱的光点在瞳孔中跳跃着，楚杭略一迟疑，回道：“我还是住在自己的云舍吧，已经习惯了。”
萧亦行却语气强硬：“我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北桓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定不会轻易收手。你的元魂与衍之本为一体，如今又受戾气侵蚀，一旦被他操控利用后果难料，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楚杭哪里还能不知轻重。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又道：“此番围剿昆仑宫，仙盟众家元气大伤，如今意见不合更甚。五大派中，苍穹派陷入内斗，昆仑宫死伤过半，凌霄宫被人指摘，落凤山庄又不愿卷入世事。如今人心涣散，要想联合起来对付琅琊阁，若无确凿证据根本行不通。沈念辰毁尸灭迹之事，只有你和裴雪亲眼所见，并无其他门派之人在场，信与不信，都在一念之间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萧亦行轻轻刮去冲起的浮沫，将茶盏递给楚杭。
“我听说师尊扣下了沈念辰，这便是公然与琅琊阁挑明了。”楚杭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你明知他铁了心不会背叛北桓，还把人留在碧云天，你想救他，可他未必领情。你忘了他捅你的那一刀了吗？”
“他心性如何你我都清楚，那一刀看似凶险却避开了脏腑，无甚大碍。但北桓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回去，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屋中烛火如豆，萧亦行饮了一口微烫的茶水，苦涩的茶香没入咽喉，“他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过是...不想再让自己后悔。”
故人零落，浮生如梦。萧亦行望着窗外的溶溶月色，“阿杭，你明日也去看看他吧。”
沈念辰总归是琅琊阁护宗长老，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碧云天面上仍得以礼相待，安置之处也甚为妥当，就离萧亦行居所不远的竹苑中。
“楚师兄”，院外值守的弟子行了一礼，见楚杭双眼覆着一层纱布，连忙伸手去扶。
楚杭摆摆手道：“里面的人情形如何？”
那弟子如实回答：“不太好，这一个月来清醒的时候不多，除了偶尔能用些药，送进去的粥饭几乎都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楚杭嗯了一声，“辛苦你们了，我去看看。”
沈念辰虽救治及时捡回一条命，但这一遭也伤得够呛。他双目紧闭，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眶周围和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息灼热滚烫。
那弟子搬了个凳子放在床榻边，扶楚杭坐下。
急促紊乱的呼吸声传入耳中，楚杭俯身将手背覆在沈念辰额头上，蹙眉道：“他发热了？”
“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这个样子，药也用过了，但效果有限。”
“叶仙尊来过没？”
“人刚送来的时候看过一次，撂下一句死不了，就没再来过。”那弟子为难道：“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敢多问，倒是萧仙尊来过两趟，差人送了几副汤药来。”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且等一等，有话与他说。”楚杭把人支走后，又细细探了沈念辰的脉象。他近来消瘦得厉害，隔着衣衫都能触及到他身上多处嶙峋见骨。楚杭思忖片刻，终是不忍心让他这么熬着，指尖续起一股灵力缓缓注入他的经络中。
沈念辰本身是金木双系灵流，楚杭这股精纯的木系灵力对他格外有用，不消一会儿，胸口的起伏就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和缓了许多。
热度褪去后，沈念辰不多时就醒转过来。刚睁眼视线还有些朦胧，可当他看清身旁坐着的人时，不由地微抽一口气，哑声道：“你眼睛怎么了？”
楚杭没有接话，淡淡道：“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我？”沈念辰颇为费力地支起身子斜靠在床板上，似笑非笑道：“我在这儿有吃有喝，还有人医治，哪里不好了？我从前竟不知你们碧云天如此热情好客，非要把我请了来，还结界罩着，弟子看着。怎么，怕我跑了不成？”
这人都病成这样了，嘴还贱得慌。楚杭摸到床头的水杯递给他，“喝口水再说。”
沈念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倒得有些满，喝的时候有些水洒在了楚杭的手上，但他却没有去擦，只是放下杯子继续安静地坐着，整个人气息沉寂阴郁。
沈念辰瞥了他一眼，仰头靠向床板：“伤了亦行的事，是我不对，你恨我也是应当。”
楚杭苦笑一声摇摇头，“这件事或许别人有这个立场，但我没有，你我都是够混蛋的。”
“那你这是怎么了？”沈念辰抬手轻轻覆上楚杭脸上的纱布，旋即嗅了嗅指尖上沾染的药味，有些迟疑道：“密蒙花？你的眼睛不是外伤，而是...”
“是失明。”楚杭嘴唇翕动着，平静道：“我中了梼杌的戾气，看不见了。”
半空中的手指陡然僵住，沈念辰愣了半晌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年少的情谊他从来没忘，琅琊阁教楚杭习武修行的两年他也没有忘，沈念辰怔楞地看着眼前人憔悴的面容，心中不由一酸。
楚杭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举一动都显得迟缓而小心。
重重叠叠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拍得他心口生疼。沈念辰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你们虽然面上寻了个由头没有立刻宣战，可将我扣在此处，实际上已经与琅琊阁为敌了。阁主确有他的心思，我不敢说他的所作所为我都赞同，但我们之间，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你对北桓到底了解多少？他的心思你全然知道吗？”楚杭不由加重了语气。
“撬开我的嘴，让我出面指认他，这就是你们扣下我的目的？”沈念辰忽然收敛了方才眼中的柔和，“那恐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你多虑了。别的事，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但我好歹跟在你身边两年，拜你为师，我只问一句，我在琅琊阁中毒的事，究竟有没有你的一份？”
“你怀疑我给你下毒？”沈念辰转过头来，“同样的话那日亦行也问过我，说你骤然发狂伤他是因为在琅琊阁中了毒，还怀疑是阁主所为。可你根本不知...阁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萧亦行的。”
“此话何意？”楚杭听出沈念辰似乎欲言又止，不由追问道。
沈念辰的神色有些复杂，顿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琅琊阁泱泱大派，每年争着入门的求道者如过江之鲫，他是水火相冲的灵根，如何能得以入门，还能成为纪颖舟的亲传弟子？”
楚杭一时语塞，半晌道：“世上机缘，总有例外。”
“机缘？”沈念辰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的确，也算是种机缘。但自请离开师门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废去一身修为哪里走得了，萧亦行却做到了。百鞭的刑罚，他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吧？”
楚杭垂在身边的手指倏忽间蜷起，脱口而出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是阁主亲自执鞭，又亲自给他疗伤的。再金贵的药又算什么，灵力跟水似地灌下去毫不吝啬，我还从没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沈念辰的目光落在楚杭紧绷的下颚线上，低声道：“我之前不同你说这些，是怕你多想，可如今你竟怀疑阁主给你下毒，激你杀了亦行，实属无稽之谈。你们的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
楚杭压下被这番话激地躁动不安的思绪，此时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若是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比这还要离奇，还要匪夷所思呢？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先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有没有可能，从二十年前纪师尊中毒，到凌霄宫玄已真人、苍穹派左长老、谢宗主身陨，他们遇害的原因并非是宗门势力争斗？我问过昆仑宫的人，玄已真人中毒情状与当年纪师尊如出一辙，估计用的是同一种毒药。”
沈念辰呼吸一窒，“你的意思是，谋害玄已和纪仙尊是同一人所为？”
“虽未亲眼所见，但据玄已真人的弟子描述，那中毒症状不似寻常，此种毒药世间罕见。”
心里的不安隐隐升腾而起，沈念辰知道，北桓与玄境真人暗地里早有接触，昆仑玉虚宫当年夺位之事，北桓脱不了干系。还有琅琊论道、苍穹内斗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劝说无用、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维护北桓到底罢了。
可如今这些事，竟和纪颖舟中毒、顾衍之身陨联系在一起，他不由心中骤然掀起了滔天骇浪，忽然用力一把拉住楚杭的手腕，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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