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骄阳烈烈,蝉鸣阵阵,空气里闷的不透一丝风。直到傍晚太阳快落山,才有些许凉意从东边山林里吹来。
萧亦行独自走在田垄阡陌之间,碧绿的稻海在风中掀起层层波浪。
突然间,天昏地暗、奔雷犹急,雨点从高空倾盆而下,四野登时被水汽笼罩,白茫茫的一片。这时候田间本就没什么人,暴雨之下,几位农夫赶紧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帘之中。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面颊上,浸湿了一身白衣,可萧亦行似是毫不在意,连避雨诀都没捏,任由天地间雨水倒灌在身上。
这已是他离开琅琊阁,下山寻找纪颖舟的第二年。两年间,他几乎踏遍了山川湖海,每一处师尊曾经云游过的地方都不曾落下,却始终没有半点音讯。
可即使希望再渺茫,他也没有停下脚步。来时的路不堪回首、血迹斑驳,他孤身一人只能往前走。
雨水落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恍然间,远处的树下似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面纱斗笠,青灰色长袍。那人的腰板不似记忆中挺拔如松,却让人眼前一怔。
“师尊!”萧亦行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被雨水渗透的田埂泥泞难行,他顾不得湿滑,走着走着便开始飞奔起来,冷若霜雪的一颗心须臾间被点燃,抑制不住地在胸腔内撞击着。
那人静静地站在树下避雨,似是听到身后的疾呼,缓缓转过身来。
“师尊…是你吗?”萧亦行的声线近乎颤抖。
白色的纱笠遮住了那人的面容,随风微微扬起一角,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在铺天席地的大雨中,他薄唇轻启似是说了什么,可两人相隔数米而立,那极轻的声音瞬间被雨水湮没。
萧亦行想走得更近一些,可身体却如同生生被定住一般,无法向前再挪动半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触手可及尽是微凉的雨水。
下一刻,青灰色的身影在瞳孔中渐渐淡出,如一阵云雾飘散而去。笔直粗壮的杨树依然挺立着,可树下之人却仿佛只是错觉一般,从来没有出现过。
“师尊!”
“师尊,不要走!”
“求你了,别走!”
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眼前的景象如旋涡一般被扭曲割裂,霎时间山河荒芜、天地破碎,一切都迅速枯败下来,化作黑雾弥漫。
楚杭挣扎喊叫着,猝然睁开了眼睛。
“做噩梦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是叶无尘。
楚杭还未全然清醒,不由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含糊应了一声。自从融合了那缕元神之后,一些属于萧亦行的记忆也随之融进了他的识海。
他深吸几口气,让急速跳动的心脏渐渐平息下来,待神思清明之时,才猛然发现了四周不对劲之处。
金丹期的修士目力极佳,就连夜间也能轻易辨别出物体的轮廓,而此刻他的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不祥的预感骤然涌上心头,他喉结微动,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 “我这是在哪?此刻是什么时辰?”
床榻边的人有些愣住,沉默良久,叶无尘才试探道:“你昏睡三日,我们已回到了碧云天。这里是你的云舍,你不记得了?”
楚杭又问一遍:“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叶无尘扫了一眼窗外落日的余晖,心中蓦然一沉。他伸出手在楚杭眼前晃了晃,见那涣散的目光竟然没有一丝神采,迟疑道:“你的眼睛,看不见么?”
楚杭没有吱声,可面上紧绷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他静默几息,偏过头“看”向叶无尘的方向:“我师尊怎么样了?”
“亦行失血过多又灵力透损,现下还未醒,不过应无大碍。倒是你中了那凶兽的戾气,不能掉以轻心,想必现在骤然失明也与此有关。”
叶无尘又细细探查了楚杭的灵脉,宽慰道:“别着急,这戾气终会慢慢化解,只要耐心调养一些时日,想必目力会慢慢恢复。你且在此安心休养,我去炼制一些明目的药物。”
“等等”,楚杭忽然开口叫住他,“叶仙尊,我有一事相求,还请您答应。”
“何事?”
“我眼睛的事,还请暂时不要告诉萧仙尊。兴许过些日子就好了,他还在养伤,别让他担心。”
叶无尘颇为犹豫,“这不是小事,恐怕瞒不住。”
“那请代为转告我师尊,就说我闭关修炼了。”
“好吧”,叶无尘顿了片刻,还是应允了。“闭关修炼的确有助于化解你体内的戾气,只是梼杌是上古凶兽,体内戾气积聚日久,想要净化干净非短期之功,你切莫心急。”
听着门吱呀一声阖上,楚杭嘴角的弧度缓缓落下,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终于绷不住了。他极度没有安全感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楚杭此刻清醒得很,叶无尘医术高超不假,可方才的话不过安慰而已。他自己就颇通医理,深知双目失明原因极其复杂、可大可小,有的人也许明日就能重见光明,可有的人一辈子都会活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谁也没有十成把握。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试着用自己的双手摸索着房间的陈设。眼前皆是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凭借着记忆才堪堪避开了书案、椅凳,推开门走了出去。
初春的晚风依然夹杂着寒意,他衣衫有些单薄,不由打了个哆嗦。
云舍外有一片竹林小径,傍晚时分鲜有人至,楚杭拢了拢衣袍向着幽径深处探去。
失去目力之后,其他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起来,道路碎石绵延,光滑圆溜的鹅卵石踩在脚下指引着方向。
竹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熟悉的清幽气息钻入鼻腔肺腑,竟生出几分安抚之意,楚杭轻吐一口气,渐渐平复了心境。
可他忽略了,在这曲径通幽的竹林中,碎石路只铺了一半。下一步骤然失去方向,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被什么绊了,须臾间就天旋地转,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竹笋锐利的尖端霎时间划破了跪地的膝盖,腿上传来的刺痛让他猛然回过神来。
他支起身体坐在原地,不敢想象若是这满身泥泞血污的狼狈样子被萧亦行看到,又当如何。
在萧亦行心里,自己不仅仅是楚杭,也是顾衍之元神的化身。顶着这副容貌,从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一朝沦落到成为连走路都能摔瘸了的瞎子,师尊会见了会有多心痛。
念及于此,楚杭赶紧咬牙起身,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他步伐不稳,越走越急,顾不得细细辨别脚下的路,只凭着方向感徒手拨开重重竹林,向云舍匆匆走去。
短短的一路,他走得无比慌乱又无比艰难,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他不能被萧亦行看到。
好不容易摸索回了云舍,他猛然阖上门窗,又抬手落下一道屏障。巨大的金色莲花图纹在云舍上空绽开,这是闭关修炼用的结界,旁人看到了便不会轻易打扰。
被戾气所侵袭的身体格外疲惫,楚杭一口气做完这些,把自己牢牢隔绝在屋内,这才凝了凝心神,在屋内打坐调息起来。
他这一闭关,就是三十日。
修行之时,神识会蔓延放大,周遭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皆会纳入识海之中。
就在他闭关的第三日,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了云舍外,他知道那是萧亦行。此后每隔两日,师尊都会在门口站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他修行无碍后才又离去。
楚杭起初完全分不清昼夜,只能凭借着晨昏的鸟鸣估算日子,渐渐的,他的双眼已能感知到些许微弱的光亮,勉强能辨别明暗了。
估摸着三十日已过,想必叶无尘炼药也结束了。楚杭思忖再三,再闭关下去难免引起怀疑,不若借口需要培育灵草灵植,去青云峰再避些时日。
只是他算盘打得再好,也逃不过萧亦行的法眼。
这徒弟自昆仑宫回来,就像刻意躲着他一般,事出反常必有古怪。他思想前后,终于在楚杭出关的第二天傍晚,上青云峰走了一趟。
顺着窗棂望去,楚杭正好端端地坐在屋内。
萧亦行心下松了口气,叩门而入后,自然地将食盒放在桌上:“阿杭,你闭关多日粒米未进,我带了些落云峰上的膳食,你用些吧。”
楚杭被萧亦行的突然到访惊到了,他克制着僵硬的表情“看”向萧亦行的方向,柔声道:“多谢师尊,我方才刚用过晚膳,这些不如…”
他话音未落,萧亦行已端出一碟香椿豆腐,将筷子自然而然递过去,“这道菜是你素日爱吃的。”
楚杭实在拗不过,勉强笑了笑接过筷子,试探着向盘中夹去。
萧亦行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终于落在楚杭微微发颤的手指上,一时怔住了。
那双筷子,他拿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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