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宋延年愣了片刻,“那你不去了吗?”

  褚闵武摇头,他的神情低落,浓密的睫毛低垂,在有些发青的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唔,不去了,我也不知道,看我爹的情况再说吧,但这几日总归是脱不开身的。”

  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时,都是读书人,谁不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便是坐拥万贯家财的褚闵武也不例外。

  他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却是空落落,心里就像有一根羽毛,飘飘荡荡的往下飘,却一直不着地。

  褚闵武抬眼对上宋延年澄澈的眼眸,那是一双毫无阴霾的双眼,褚闵武心里哂笑,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的眼睛。

  “延年,师兄真羡慕你。”羡慕他有一对那么好的爹娘,父慈子孝,一家人和乐融融。

  不像他,很快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宋延年唤了一声师兄,待他缓过那阵情绪,这才继续问道。

  “褚伯父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来得这般凶猛。”

  褚闵武声音低了两分:“我大哥去后,他身子骨一直不大好,精神也不爽利。”

  “前些日子倒春寒,他去山上祭奠大哥,吹了一阵冷风,这偏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这次病的比较厉害,躺在床上都动弹不得了。”

  他沉默了片刻,良久吐露心声,“我心里放心不下他。”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争气,但他就是没法对他爹放任不管。

  难怪书里常说,恨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慢慢消弭,但爱却似那久酿的酒,酒香随着时光流逝,愈加的香醇。

  在不经意之间,让人昏头昏脑。

  褚闵武哂笑,可不就是如此。

  看着他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他惊觉自己没有以往想象的那般断情。

  宋延年看着面前的褚师兄,只见他胡子拉碴,衣襟都是一层褐色的污渍。

  不知道是药渍还是茶渍倒在了身上,干透结痂了,都没空换一身干净衣裳,一双眼睛更是熬得通红。

  “师兄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褚闵武打起精神,故作轻松的一笑。

  “自然,三年后,我还要再参加这科举呢。”

  宋延年看了褚府一眼:“大夫看过了吗?他怎么说?”

  褚闵武:“只能先吃几贴药,再看看吧。”

  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三灾八难,更何况,生老病死本就是寻常,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

  宋延年劝慰了褚闵武几句,背上书芨和他告别,独自踏上了去府城的路。

  乐亭县的府城唤作琼宁,它位于琼宁州城,宋延年看过童先生书房中的舆图,知道这琼宁离安同镇有百多里的路程。

  他思索着,这一路除了官路水路,羊肠小道,还需要穿过一些山林,要是靠自己这双腿,不免太过劳累。

  想到这,他就来到了安同镇东面的市井,在市集上挑了一匹毛皮水亮的大毛驴。

  宋延年摸了摸大毛驴脖颈处棕色的鬃毛,笑眯眯道。

  “瞧你这一身毛发短短,又是姓毛,唔,我便唤你毛三寸吧。“

  “三寸,走喽。”

  宋延年招呼了一声,便牵着毛驴走出了市井。

  ……

  毛三寸是一头正值壮年的毛驴,肚子鼓鼓,四肢健壮,看过去倒也有两分威风。它驮着宋延年,左臀背负着书芨,右臀一包袱的行囊,半点不见负累。

  宋延年对它是满意不已,时不时的往它嘴中塞一块豆饼。

  官道上响起单调又均匀的驴蹄声。

  “呱嗒,呱嗒,呱嗒……”

  宋延年拿着一卷书,盘腿坐在驴背上翻看,不过片刻,眼睛就觉得有点晃眼,他赶忙将那卷书收到驴臀左后方的书笈中,转而将头看向管道两旁的田地。

  春季是忙碌的季节,猫了个冬的农人迫不及待的走进田地,耕牛在前头拉着木犁,农人在后方推扶着,田垄上,几个垂髻小儿除着青草……

  田间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宋延年感叹:真是个好时节啊。

  他闭了眼,感受清风带来青草的香气,大地复苏,一副春的画卷在他脑海中描绘,天蓝蓝,云白白,山青青……

  一切是是那么的美好。

  他运转着功法,于吐纳间不断的淬炼着这灵韵之气……

  毛三寸好似吃了大补的汤药,它欢快的甩甩驴头,脚下的蹄子呱嗒呱嗒踩的更响亮了。

  “唔?天都有些黑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这修炼的日子,果然过得十分的快。

  宋延年再睁开眼,天色已有一丝发暗,太阳落入山头的另一边不见踪迹,余留下一丝橘色,将天边的那丝云染成火红的颜色……

  他看了看脚下,还好还好,还是官道,这大毛驴没瞎跑,不愧是需要八两银才能买来的大毛驴。

  庆幸完,他用力的揉了揉大毛驴脑门顶上的那几撮呆毛,赞扬。

  “乖三寸,你可真厉害,都没有走错路,今晚我请你吃上等的草料。”

  宋延年拿出自己抄录的舆图,就着这霞光翻看。

  他点了点舆图的位置,发现只要穿过这一片的桦树林,就能到达石瓮厝,到了石瓮厝,再走一段山路,就能到圆楼镇,圆楼镇的渡口就有乌篷船,直接可以到府城。

  宋延年合上舆图,指了指方向,对毛三寸下达命令。

  “走吧,咱们今晚歇在这石瓮厝,那儿有一家同福客栈。”

  都说望山跑死马,这望舆图也能跑死驴子。

  大毛驴吭哧吭哧的驮着宋延年和行囊,在宋延年用尽最后一块豆饼,赶在毛三寸罢工之前,终于看到了一个界石。

  他打着防风灯,将灯凑近大石头,石头很是有一番年月,上面斑驳着风吹雨打的痕迹,刻在上头描着金色涂料的村名都有些掉色。

  “石瓮厝,唔,没错,就是这儿了。”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翻身下了驴,低头轻嗅自己,这两日没有清洗了,总觉得自己一股毛驴骚味。

  似乎是看出宋延年的嫌弃,毛三寸不爽的轻抬前蹄,“吁吁~”

  宋延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驴叫吓了一跳,随即没好气的拍了拍它的脖颈。

  “好啦好啦,这大半夜的,你不知道自己的叫声有多瘆人嘛!”

  “走走,我去客栈梳洗梳洗,好好,你也有好吃的,要豆饼还是棉籽饼?”

  ……

  宋延年嘴里哄着毛三寸,手里拖着缰绳,用力的将毛驴往石瓮厝拉。

  春天夜晚的星空静谧又迷人,星体似棋子,以天为棋盘,星光荧荧惑惑,整个村子在星光的笼罩下,散发着青荧荧的光。

  宋延年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一番,发现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连个蛐蛐儿的叫声也没有了。

  他牵紧缰绳,将有些毛躁的毛三寸拢在身后,喃喃自语,“不是吧,又来!”

  又走了几步,还是一片寂静,前头一片黑暗,不见村屋,也不见光亮。

  这是鬼打墙啊。

  毛三寸不安的踢踏着蹄子,吁吁的不停嘶叫,在寂静的夜里,不时有回声传回。

  它被自己的回声吓了一跳,颤抖着腿想要逃窜。

  宋延年安抚的摸了摸大毛驴脖颈的鬃毛。

  “嘘嘘!不怕不怕,这天躁有雨,人躁有祸,毛三寸你也一样,遇事千万不能焦躁。”

  “急了你就惨喽。”

  “对喽,就是这样,要乖噢!”

  在宋延年的安抚下,大毛驴真的安静了下来,它温顺的跟在宋延年身旁。

  宋延年打了一道破瘴符,鬼打墙消散,村里的模样逐渐的显露,灵韵之气运转在眼部,此时虽是夜半子时,但在宋延年眼里却犹如白昼。

  这鬼打墙消去了,宋延年又紧皱起了眉头。

  方才天黑,他没看清这石瓮厝的地形,此时灵韵之气运转在眼部,他又处在村中高地,这才发现此地居然是风门之穴的风水局。

  何谓风门,《阳宅天元五歌》经云,“风门通八气,墙空屋阙皆难避,若遇祥风福顿增,若遇杀风殃立生。”

  原先这风门多是用于宅院的风水,但这石瓮厝,居然将整个村子,当做一座宅院,布成了一个风门之穴的风水局。

  那一栋栋屋子,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错落有致的坐落在这片山林中,每一栋房子的位置看似随意,其实各有深意。

  这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水。

  好的时候自然是全村都好,坏的时候,可就糟糕了,鬼物一出,就是一个大鬼。

  宋延年自问自己是布不出这样的风水的,当然,主要是他没那么多银子盖这么多的房子。

  大手笔啊,惹不起惹不起!

  他牵着毛三寸的缰绳,调头就要往回走。

  大毛驴轻吁,一张驴脸拉长,似在嘲笑。

  宋延年拍了它的大脑袋,“想啥呢!我这才不是逃跑。”

  他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这叫战略性后退。”

  “再过个二十来天,我就得府试了。”

  府试,多么重要啊。过了府试,他就能参加院试,院试榜上有名的话,他就是秀才公了。

  这种时候要是受了点什么伤,秀才公的名头可就飞了,那他家四丰该多失望。

  这样想着,宋延年脚下的步子加快,只想离这明显有名堂的村子远一些。

  在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

  无他,前头的来路它变了,方才还是一片山林,此时却变成了一座万丈悬崖,再走两步,整个人就得跌倒山崖下了。

  一人一驴吹着凛冽的山风,宋延年往前走了几步,探头看这只在咫尺的悬崖。

  流云泄动,崖底雾气缭绕,成群的流萤就像是山间的精灵,为这悬崖添了几分瑰丽。

  但它再俊秀,也是座真山啊。

  宋延年燃了一柱清香问山神,香断火灭,他叹了口气,看来这山灵铁了心要留他进村。

  这下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罢,他就进村看看。

  “走走走。”

  宋延年回头,牵起躲在后头的大毛驴,一人一驴往这石瓮厝走去。

  往前走了几百米,转过一个竹林,宋延年就看到了童先生说过的同福客栈。

  这一路走来,好似打破了什么禁忌,一路畅通无阻,耳朵里渐渐有蛐蛐儿以及各种虫子的鸣叫。

  同福客栈点着几盏灯火,可见里头有一些客人借住。

  客栈有了些岁月,但它的主人是个勤快的,将它打理的干净又清爽,那些陈旧的痕迹,刻在它身上不见破旧,只为它添了几分底蕴。

  此时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灯笼,红红通通的。

  宋延年看了一眼,又是这般大的灯笼,为啥都爱挂这红灯笼呢?

  他想起了他家小聪哥的喜事……

  “有人吗?”

  宋延年才在客栈门口探头问,里头就走出了一个斑驳白发的老太太。

  老太太热情的从宋延年手中接过缰绳,“我来我来。”

  她的手不经意碰到宋延年的手,脸上顿时一阵的心疼。

  “哎呦,小哥儿这般迟了还赶路,这春天的夜风可不敢小瞧了,快快,到屋里暖暖。”

  宋延年搓了搓手,笑着道谢,“多谢婆婆,没事,只是一时吹了风,一会儿就暖起来了。”

  老太太牵着毛驴,感叹了两句,“这年轻就是火气旺,要是我老人家吹了风,可没这么轻松喽。”

  “嗐,这大毛驴长得可真精神!”

  将大毛驴安顿在柴房那儿,老太太很快就回到了客栈大厅里。

  说是大厅,其实也就是个稍大一些的屋子,屋子里摆着三张长桌,还有零零散散几张凳子。

  宋延年在一张长桌上坐了下赖:“有什么饭食?”

  老太太拿了一块布,简单的擦了擦桌子。

  “前儿刚下了场春雨,老婆子我见山间春笋破土而出,水分足又鲜嫩,我便挖了许多,这两日都是春笋,有辣炒春笋,笋炒肉丁,酸笋鱼头汤……”

  宋延年听了一耳朵的竹笋,不免头昏,“这么多笋啊……”

  老太太不乐意了,她扔了桌布。

  “笋怎么了,我可听先生们说了,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餐餐笋炒肉!”

  “这竹笋,可是好东西。”

  别看她老婆子一把年纪,这石瓮厝来来往往的学子可多了,她这辈子见过的学子多,也是学过几句斯文话的。

  宋延年哭笑不得,他从怀中掏出银子,往桌上一搁,“行,听老太的。”

  “那就来一碗米饭,再来份笋炒肉丁和酸鱼汤吧。”

  说完,他顿了顿,乐乐呵呵的调侃自己,“今儿,我就做个不瘦又不俗的人,哈哈。”

  这才像话!老太太满意。

  “好嘞!”她笑成一张菊花脸,朝坐在柜台后的老头子喊道,“老头子,该掌勺了喽~”

  老人家抬眼看了宋延年一眼,沉默的起身往后厨走去,老太太来到柜后,一屁股坐在方才老伯坐过的地方。

  饭菜上桌时,着实惊艳到了宋延年。

  只见春笋切得不大不小,翻炒过的色泽如玉片,几丝肉丁,更衬出了笋的清香,真不愧是寒士山珍。

  而另一道的酸笋鱼头汤,味道就更是霸道了。

  鱼头汤酸而不臭,吃一口鱼,鱼肉鲜嫩味美,喝一口汤,酸爽又淋漓,让人拿起汤匙就放不下来。

  就连那米饭,也比平日里吃的米饭炊的更好,粒粒分明,一股米香随着热气喷鼻而来。

  老太太在柜台后抬眼,笑问,“好吃吧,这可是我去年夏天采的六月笋做的笋丝。”

  “我们老话都说了,要吃鱼汤七十二,说的就是鱼头要配这六月笋丝。”

  ……

  老太太如数家珍,突然楼上厢房里传出一声惨叫,随即一个狼狈的身影从楼上翻滚而下。

  王昌平趴在地上,闭眼哀嚎:“鬼啊~”

  宋延年咬着一片笋,看着地上的书生:又是你,肾虚又脾虚的王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