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料峭,冬末春初,最是一年严寒时候。

  清晨,宋延年背着书芨出门,地面上一片湿漉漉,空中凝结着冰冷的寒气。

  他的前头,宋四丰提着江氏连夜整理好的行囊,时不时的回头提醒他,让他注意脚下湿滑。

  宋延年懒懒的应了。

  宋四丰再次回头,他打量了宋延年几眼,见他家小子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怎么了,大清早的就不开心?昨晚在家里没睡好?”

  宋延年踢了一颗石子,将石子踢得远远的,视线跟着石子落到草丛中,半晌才回道:“没有。”

  宋四丰觑了一眼,心道,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臭小子嘴硬!

  他慢慢悠悠的问,“那就是想你娘了?”

  宋延年沉默不吭声。

  宋四丰见状,就知道症结在这里了。

  他继续道,“考试这么大的事,你娘当然也想和我们一起,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小聪哥要讨媳妇了,你娘得留家里帮忙。”

  宋小聪是宋三丰家的二小子,今年二十有一。

  宋三丰家贫,公婆明显又不是厚道人家,村里有姑娘的,都不想和他家做亲。

  这不,找了多年的媒人,今年可算说上了亲事。

  说到宋小聪的亲事,宋延年这才有了兴致,他侧头问。

  “小聪哥要找媳妇了?之前怎么没听说,是哪里的姑娘?”

  宋四丰提了提手中的行囊,将它往肩上一抗,“不知道,你三伯他神神秘秘的。”

  说完,宋四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猜这姑娘条件不错,不是人生的漂亮,就是爹娘疼爱嫁妆多。”

  “前些日子你去义塾了,没瞧见你三伯那得意劲儿,啧啧。”

  宋四丰感叹,“他居然过来和我道谢。”

  虽然阴阳怪气的。

  宋延年奇道,“谢啥?爹你又让他占便宜了。”

  宋四丰抬脚踢了过去:“去去去!小孩子会不会讲话,你爹我啥时候让他占便宜了?”

  宋延年揉揉并不疼的大腿,嘿嘿直笑。

  “不然他为啥要谢你?”

  想起那天宋三丰的话,宋四丰脸上难得带上了丝郁气,只见他没好气道。

  “谢啥?谢我前几年没把那张虎皮送给他,最终让那场亲吹了,不然,他还找不到这个好儿媳。”

  宋延年哈哈一笑,“爹,三伯这是耍你呢,他在和你炫耀!”

  宋四丰摆摆手,“我还不知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小聪能找到一个好媳妇,我这做叔叔的也替他高兴。”

  “对了,延年,你这次考试考多久?如果时间早的话,咱们还能回来看小聪迎亲,热闹热闹。”

  宋延年:“县试连着考四场,先生和我说了,最后一场考完后,一般两三天就能放榜了。”

  宋四丰算了算:“前后十来天左右,那来得及!”

  宋延年继续道:“等这四场都合格了,四月份的时候,还得去府城参加府试。”

  “府试后才是童生,再之后还要参加院试,院试考过了,才是秀才公。”

  宋四丰被这一连串的考试砸的眼晕,他甩了甩头,嘟囔道。“还怪难的。”

  “那林家那娃娃可就厉害了,他和他爹都是秀才公,林家一脉真是祖上冒青烟啊。”

  三年前,林子文除父丧后,就参加了那一年的科举,并且顺利的成为一名秀才。

  这消息还是府城做事的张铭传回来的。林家娘子翁氏和林子文,已经多年未回小源村。

  宋延年听罢,顿了顿,这才问道:“子文,他就没回来过吗?”

  宋四丰:“哪有回来,村西那一块地,还有他家的老宅,全都荒的厉害。”

  “前几日我打那儿走过,野草都长到我腰间高了。”

  想起林宅的荒废,宋四丰叹息了一声,为林立祥惋惜。

  “读书考学多不容易,立祥都当上秀才公了,竟然掉河里溺死,真是没这命。现在逢年过节的,连个烧纸的也没有。”

  “子文这做儿子的,真是太不该了。”

  宋延年不置可否,那副躯壳里,到底还是不是子文,这话都得另说!

  两人谈话间,很快就走到了溪陵江畔。

  河岸边,一艘半新的乌篷船停泊着,艄公带着斗笠站在船尾,一身风霜,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嗨,老张,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

  宋四丰踩上木板,几步就到乌篷船上,他热情的和船老大打着招呼。

  “吃了没,我这儿带了几张饼,要不要尝尝。”

  话才落,宋四丰就被老张脸上的大刀疤唬了一跳,手上的行囊也往甲板一丢,几步凑上前,关切的问。

  “豁!老张,你脸上这疤是怎么回事?被谁砍了?”

  他一边问,一边回头埋怨宋延年。

  “你张叔受了伤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得去他家探望探望,这些年可都是老张……”载着你。

  话还未说完,宋四丰就僵着脖子,后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了。

  他看着宋延年的表情,又看了一眼船尾的老张。

  初阳照耀下,老张将帽檐拉的很低,帽檐下垂着黑色的帷幔。

  船甲板上,有他的影子,延年的影子……

  唯独没有老张的。

  宋四丰看着老张的鬼魂,一时间,觉得这冲击有些大了!

  宋延年牵着失魂的老爹进了船舱。

  “爹,你坐。”

  外头,老张见船客已经坐好,咧嘴一笑,撑篙!

  竹篙轻点岸边的巨石,乌篷船晃晃悠悠的离开河岸,溪陵江江面,漾起层层波纹。

  半晌,宋四丰听着船舱外头的风声水声,仍然不可置信,他觑了船尾撑篙的老张一眼,低声询问。

  “老张,人没了?”

  宋延年点了点头。

  他见他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疼的坐到了他的旁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爹的后背。

  “爹你别怕!”

  看来,一般人是接受不了这鬼船,下次他不敢贪快了。

  宋四丰白着一张脸,转头瞪宋延年,“我这是怕吗?不是!就,就是太突然了。”

  他一时没准备而已。

  良久,宋四丰呼出一口气,悄声对宋延年道,“仔细想想,鬼除了没有影子,也不可怕嘛。”

  宋延年讪笑,他想起前些日子刚见到老张时,那张血淋淋的青脸,以及冲天的怨气……。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该吓到老爹了。

  宋四丰:“儿啊,这是戏文说的役鬼术吗?那役鬼术不是邪道吗?”

  宋延年:……

  役鬼术都出来了。

  “爹,你知道的还挺多。”

  宋四丰:“嗐!你可别小瞧你爹,我现在也是个文化人。”

  宋延年将头往旁边一撇,腹中憋笑。

  他爹说的有文化,指的是这十里八乡,只要哪里有戏台子,他就会搬着板凳,不辞辛苦的乘船去看戏。

  戏看多了,自然有文化。

  宋四丰不满的推了推宋延年的肩头,顺道将他的头也掰了回来。

  “我和你说话呢!你老实告诉爹,是不是役鬼术?我和你说啊,你可不能胆大妄为!”

  宋延年:“没没!你说的我都有记着!”

  他看了老张一眼,对他爹无奈道,“老张有自己的执念,他不肯走。”

  强行超度不是不行,只是毕竟这么熟了,他也是心有不忍,只得助他将怨气收敛,留一丝清明。

  “老张家里的洋洋和小翠太小了,他怕他走了后,两个孩子没人照顾,会受欺负。”

  “他现在这样挺好,替我撑撑船,还可以赚点银两,补贴家里的洋洋和小翠。”

  宋四丰听完,又是惊诧又是感慨,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也就这做爹娘的,死了都还操心子女。

  这样一想,他也不怵船尾撑篙的老张了。

  鬼船的速度,比寻常的船可快多了,才一个多时辰,乌篷船就来到了安同镇的码头。

  宋四丰看着宋延年从书笈里翻出三支清香,手心拂过,清香无火自燃。

  他觑了一眼似在享受的张老大,心下有些毛毛,拉扯着宋延年往前方走。

  “延年,你刚才在干嘛?”

  宋延年:“我在供奉啊。”

  宋四丰:“你不是给他银子了?”

  宋延年理所当然道,“那怎么一样,船资是船资,张老大载我一程,行船又这么快这么稳,我总得请他吃顿饭吧。”

  他瞥了他爹一眼,继续道,“这是爹你以前教我的,做人要有来有往,这样人情才会长久。”

  宋四丰:……

  这话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到了褚家义塾,童先生已经在大厅那儿等着了,见到宋延年,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拿来了吗?”

  宋延年放下书笈,从里头拿出一个防水油纸,里头包裹着的户籍和文书。

  “都在这儿了。”

  童先生伸手拿过,打开细细看了看,这才将其重新包好。

  “好好,我们一起去李秀才那儿,他是上次岁考的凛生,他为人清高,最是不愿掺和凛保这等麻烦事。”

  “还是闵武给他家老太太送了一尊八宝吉祥佛翕,他才答应给咱们做保的。”

  “走走走!闵武他们估计也出发了。”

  宋四丰和宋延年跟在童先生身后,褚伯帮忙套了一辆马车,马车溜溜达达,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三人便到了李秀才府上。

  而那儿,褚闵武和郭荣也在门口等着了,另外还有两个考生,是童先生相熟友人的弟子。

  宋延年:不知道这两人又送了什么礼。

  他视线扫过李秀才一眼,心头暗叹,书中自有黄金屋,先人诚不骗我!

  五生联保,李秀才一一看过各个的文书和户籍,这才替他们开具了保书。

  童先生拿着保书,又领着几人到了安同镇县衙的礼房里报了名。

  抄录众考生信息的是县衙里的老文书,许是常年的埋案功课,他的背脊有些弯驼。

  轮到宋延年时,宋延年将文书等一应纸张往老文书面前一递,恭敬道,“先生。”

  老文书抬眼看了下,笔头沾了沾墨,一手小楷骨力遒劲的落在宣白的玉扣纸中。

  “宋延年,陈留郡,乐亭县,小源村人士……”

  在描写外貌时,他停了停笔,又抬头看了宋延年一眼,这才继续下笔。

  “面白无须,右眉梢尾藏一小痣……”

  在离开的时候,褚闵武还在笑,“面白无须,哈哈哈~”

  宋延年皱眉,“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还小着呢,这时候要是有须不是糟糕了。”

  他瞥了走在旁边,笑得没个正形的褚闵武,酸酸溜溜道。

  “我是比不过褚二公子,目若朗星,凤表龙姿。”

  这些华丽的辞藻,都是老文书方才给褚闵武记下的。

  五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脱胎换骨这词用来形容褚闵武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的褚闵武清癯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既多情又无情,许是经历过生死大劫,气质温厚之余,又有一丝的豁达。

  方才,打钟鼓街走过时,宋延年就见了两拨穿着华服的豆蔻女子,拿着张帕子,半遮着眼偷瞄他们。

  宋延年眼都不斜的往前走,管她们看谁,总归不是在看他!

  “唰~”的一声!

  只见褚闵武将一柄白色折扇打开,上头点缀着点点红梅。

  宋延年:……

  这大冷天的,不冷吗?

  他默默的加快步伐,想离这人远一些。

  褚闵武:“延年,你也说师兄龙姿凤章了,那能不能?”

  宋延年打断:“不能!”

  褚闵武急的将折扇收回,一扣手:“你这还没听呢!急着拒绝我干嘛!”

  宋延年:还能是啥事?还不是向他讨要小玉兰!

  前前后后都多少回了。

  褚闵武见他径自往前走,暗地里咬了咬牙。

  明明是他家的玉兰。

  宋延年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认真的对褚闵武道。

  “师兄,你就别说了,你和玉兰真没有那份缘,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褚府,它是天地间的造化钟灵秀。”

  他见褚闵武伤怀的模样,狠了狠心继续道,“花草树精修行不易,莫让玉兰重蹈小桃的覆辙。”

  说罢,他不再看褚闵武失魂落魄的表情,唤上旁边的郭荣道,“走吧。”

  郭荣看了褚家二少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手无力的垂在两侧。

  他一阵小跑,这才跟上宋延年,“延年,褚二少爷这样,没事吧?”

  宋延年摇了摇头,“师兄性子豁达,就是一时想不通也不打紧。”

  郭荣又转过头看了褚闵武一眼,半晌才回过头,小声嘀咕。

  “既然小玉兰也喜欢褚二少,就把它给他呗!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多么美好啊!”

  宋延年停下脚步看他。

  郭荣期期艾艾开口,“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宋延年奇道:“你们为什么都认为小玉兰是姑娘呢?”

  郭荣目瞪口呆,什么,不是姑娘吗?

  “哎哎,延年,你等一下,你什么意思啊。”

  ……

  到了小院够,宋四丰简单的打扫了一番,他拿着个鸡毛掸子将被褥弹了干净,转头对宋延年道。

  “虽然无人居住,倒还干净。”

  话刚落,他就将宋延年推倒书桌旁,抽出一本书摆在他面前,拍了拍肩膀。

  “明儿就要考试了,抓紧时间再看看书,戏文里都说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咱们啊,书不离手!”

  宋延年哭笑不得,看来他爹真的是老戏迷。

  他将桌面摆的这些书随意的翻了翻,虽然所有经史子集都熟记于心,但他还是默默的抽背了几篇。

  当天夜里,天才黑不久,宋延年就吹灯歇下了。

  清晨鸡鸣三声,外头一片漆黑,宋延年洗漱完毕,简单的用了点饭,就背上书笈,准备步行去县衙。

  一路上,宋四丰发现自己紧张的要命,他一会儿问宋延年,水带了吗,干粮带了吗?笔墨纸砚是否有准备好?

  宋延年:……

  他拍了拍宋四丰的手,这才发现他爹居然在抖。

  他有些内疚,早知道就不将他爹喊来了,平白让他操心不已。

  宋四丰摆手,“嗐,我在家里更会瞎想,这样送你到县衙门口,你在里头考试,我在外头守着。”

  他拍了拍胸膛,“这里踏实,安心。”

  宋延年连忙开口制止:“爹,你一会儿自己先回去,这春寒料峭的,可还冷着呢。”

  没看路边的小草都结着一层冰晶嘛!

  “再说了,我就考一天就出来,接下来还有三天,爹你这天天守着,身子骨也该受不了了。”

  “你回去给我煮好吃的,我这一整天可就啃点干粮,喝点凉水,晚上就想吃顿好的。”

  这番话下来,才将宋四丰劝住了。

  宋延年抽中的是黄字第十号的号舍,他看了看,还好,不是童先生说的臭号。

  号舍非常的狭窄,宋延年以目为尺,估量了下号舍,进深4尺,宽3尺。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头一次为自己此时的个子感到欢喜。

  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厚厚的书籍浓缩成这四日薄薄的几张考纸。

  帖经,墨义,策问,诗赋,四场考试考完,不管别人什么感觉,宋延年觉得自己是尽力了。

  出来时,郭荣一脸的愁苦。

  宋延年从后头拍了拍,“怎么了?”

  郭荣转头一看,脸顿时一跨,“延年,怎么办,我考不过了。”

  宋延年:“这还没放榜呢,你就说丧气话。”

  郭荣:“不是啊,方才我实在忍不住了,最后上了个茅房……”

  郭荣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写得工工整整的卷子上,盖得大大的屎戳子,顿时悲从心来。

  宋延年默了默,看他抽抽嗒嗒的样子有一丝不忍心,违心道,“没事,人有三急,这又避免不了,县官大人会体谅的。”

  郭荣抬起脸,满怀期望,“真的吗?”

  这时,郭雅从旁边蹿出,也不知道她在一旁听了多久,只见她气势汹汹的一把拽住郭荣的耳朵。

  “真什么真!叫你早上别吃那块油饼,你偏贪嘴!”

  “这下好了,落榜了也你活该!”

  郭荣:“姐,哎,你轻点儿轻点儿!”

  郭雅:“我没办法轻,你姐姐我天不亮的起来捡鸭蛋,供你读书,你就这样,这样,”郭雅气得不轻,最后憋出一句话。

  “嗨,气死我了,真是一泡屎毁我心血!”

  宋延年:……

  他看着姐弟两个争争吵吵,不过瞬息就消失在街角拐弯处。

  他呢,就这样被丢下了?

  似乎是看出宋延年所想,月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

  “小恩公,还有月娘陪你呢!”

  她嘴里说着娇俏的话,一只手轻扯宽袖的薄纱,以纱覆面,只露出如一剪秋水的眼眸。

  宋延年默默转头,径自往前走,“走吧,我前些日子给你裁了些纸衣,都在小院里搁着。”

  快拿了,然后养鸭子去吧,他的鸭子该饿了。

  月娘哀哀愁愁的看着宋延年,眼波流转,恍惚里都是缠绵的心事。

  宋延年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他认输道,“都是府城里最新颖的月华裙!”

  朴素的青衣罗裙有啥不好的?!

  月华裙什么的,一听就和摸虾摸河螺不般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