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见到老妻又哭又笑,一张老脸上鼻涕眼泪糊的到处都是。

  滑稽又狼狈。

  他的心头顿时就像那豆腐被碰撞一般的晃了晃。

  “哎哎哎,你别哭啊。”

  他这蓑衣才脱到一半,就这样半拖拉着蓑衣,伸过手就要去搀她。

  “你哭得我心慌慌的,就是真发财,那也是件好事啊,你哭个啥哟!”

  艄公都无奈了,他说完又小心的看了自己的老妻一眼。

  “老婆子我和你说啊,咱这年纪都大了,可得悠着点,来来,放松放松。”

  艄婆一下就将艄公的手扒拉掉,掀起衣袖胡乱的往脸上一抹。

  “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她嘴里说着话,一双眼却警惕的看了看周围。

  好在这冬日里,邻里各家都门户紧闭,是以虽然她哭了两声,却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也是,天这么冷,谁还有空偷听墙角呢!

  她这样一想才放心了一些,猫着腰将门掩上,回头就伸手拉过艄公,示意他低头一点,随即悄声的说道。

  “你还记得你上次捡回来的那根大木头吗?”

  艄公疑惑,“哪根?”

  他平时捡回来的木头可多了去了,他怎么知道这老婆子说的是哪一根。

  因为常年在溪陵江上行船,艄公养成了从河里捡木头回家的习惯。

  一方面可以当烧柴,另一方面,他也是怕行船时,会有艄公没注意到这浮沉在水中的木头。

  到时一不留神砰的一声撞了过去,那样就不美了。

  捡回大木头,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别人,这个习惯,在他接过这条船的那一日就有了。

  所以,这溪陵江中,他捡过的木头可不在少数。

  艄婆拍腿,手脚一阵比划。

  “嗨,就是那根黑不溜秋的。”

  艄公恍然,“哦哦,我记得,怎么了,那木头你还没烧掉啊。”

  “烧啥烧!还好没烧。”

  艄婆用力的拍了艄公,“那木头,今天给一个公子哥儿瞧见了,你知道他出多少钱买走了吗?”

  艄公不以为意,一个烂木头能值几个钱?

  “多少?”

  艄婆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让艄公自己看。

  艄公漫不经心的一瞟,随即眼睛像是被黏住了。

  他抖着手,手中的银票都要拿不稳了。

  抬头看自己的老妻,声音飘忽忽:“老婆子,这银票是假的吧?”

  艄婆小心翼翼的将银票子接了过来。

  “假什么假,它真的不能再真了,我和你说,这可是我亲自跟去票号里,看着他和掌柜的说了密押,汇兑给我的。”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把新的密押告诉你。”

  艄公整个人都呆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耳朵旁的密押听进去。

  艄婆这下急了,“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

  “快快,放松放松,咱们年纪大了,可不兴这般激动。”

  这会儿换成艄婆心慌了。

  艄公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气,好半晌才找回语言,他缓缓侧过头,对上自己老妻的视线。

  “老婆子。”

  艄婆见他会动了,这才放下提着的那颗心,埋怨:“你可把我吓到了。”

  艄公:……

  明明是他受到的惊吓比较大。

  艄公进屋里摸索出家里的钱袋子,艄婆语带好奇,“你这是要干嘛。”

  艄公手中举着钱袋子看了看,表情奇特。

  “没什么,就是明日我得撑船给人送红包去了。”

  第二日清晨,鸡舍里陆陆续续传出公鸡打鸣的声音。

  宋延年轻手轻脚的起来,到灶间打了热水准备洗漱一番,再开始温习功课。

  江氏看到宋延年,面上露出明显的诧异。

  “延年,起这么早干嘛,再去多睡一会儿。”

  “娘,我没事,我都习惯了,在书院里也是这个时辰就起来了。”

  他简单的洗漱后,就着灶间饭桌上的那盏油灯,开始每天的诵读。

  江氏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看向昏黄灯光下的儿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不舍。

  等宋四丰起来后,她整理着房间,一边将被子折叠收拢好,一边嘴里不住的叨叨。

  “唉,这读书也是真的辛苦,这么点大的小孩,就睡那么点觉。”

  “先生也真是的,这孩子都放假了,还给他布置那么多的功课。”

  “那一摞摞的书,我看着都累眼。”

  宋四丰冷哼一声,随即说道:“不然你还道这读书是去享福不成。”

  江氏见他鼻孔都快朝天了,扔了手中的枕头,叉着腰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早起来才听我说两句话,你就在这里阴阳怪气了?”

  宋四丰揉了揉头,他脑壳都疼了,“我没有。”

  江氏模仿宋四丰哼气:“你还没有?”

  宋四丰:“我这不是听你说延年先生的不是,有些气恼嘛,多大的事,值得你这样。”

  “好啦好啦,孩子难得在家,咱俩拌嘴多不好!”

  江氏放下叉着腰的手,弯腰继续将枕头一个个摆整齐,她才懒得计较!

  过了片刻,只听江氏闷闷开口。

  “我也不是说先生不是。”她想了下,“就是心疼儿子罢了。”

  宋四丰不以为意:“戏文里不都说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啊,就不要瞎操心了。”

  “真要心疼儿子,趁着这些日子儿子在家,你给他多做一些好吃的!”

  “他啊,就比啥都高兴了。”

  “你要想,他现在辛苦多一点,以后吃的苦就少一点,我们年纪本来就大,他又没个兄弟姐妹支撑的,可不就要自己多努力了。”

  江氏这才给劝服了。

  宋四丰看了看天色,也是奇道:“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大冬日的,不好好在窝里睡着暖和觉,这么早起来是干嘛。

  待听到这问话,江氏摸了下头上的钗子,一脸喜滋滋。

  “好看吧?”

  她发上簪着宋延年送的乌木钗子,为了将这钗子钗得更漂亮一些,她一早就起来梳头了,甚至还翻出了许久未用的胭脂水粉。

  宋四丰这时才注意到她脸上的水粉。

  顿时整个人缩着脖子往后仰了仰。

  江氏:“怎么,不好看?”

  宋四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江氏。

  嘟囔,“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做啥怪哟。”

  江氏:……

  她真傻,居然和这种木头说啥好看不好看的话。

  “你在家看着延年,我去方家借一点针线,家里的线差了一个色,我得给延年改改衣服。”

  宋四丰看她挎着个篮子的背影,摇了摇头,糊弄谁呢,这针线还不是他昨儿个刚带回来的?

  还借针线?

  他看哪,这借针线是假,炫耀她头上的钗子是真!

  “延年,延年。”

  宋四丰来到灶间,唤了唤自己儿子。

  宋延年刚刚喝完粥,听到他爹的呼唤,连忙应道,“哎,爹我在这里。”

  “你快去洗洗脸,我给你装饭。”他说完就推着他爹到洗脸盆旁边。

  宋四丰一脸得意,这和别人炫耀哪里有儿子陪伴来得亲香,他一边哼着调子,一边给自己打了水洗脸。

  “舒服。”

  这热热的湿帕子往脸上一抹,宋四丰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匆忙的吃了粥,再咬了三张梅菜馅的饼子,这才放下碗筷。

  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宋延年磨着墨,往那摊开的毛边纸上落下一个个他不认识的字。

  宋四丰小心的拿起其中一张吹了吹了,待确定墨渍不会弄糊字迹,这才竖起来细细看着。

  宋延年见状,连忙开口。

  “爹,没事,这就是写来练习的,糊了也不打紧,我再写一张就是了。”

  宋四丰不赞同:“那怎么行,乖儿功课本来就重。”

  宋延年见他爹看的认真,也就不大管他了。

  此时砚台上的墨汁已经剩的不多,他拿起旁边的墨块,准备再磨一些墨水出来。

  “爹来爹来,延年你专心写字。”

  宋四丰连忙将手中的纸张放到一旁,接过他手中的墨块。

  宋延年见他爹有些手脚忙乱,递过一个装着清水的小瓶子。

  “爹,你用这个滴一些水到砚台中,对,水不要太满,不然墨汁得满出来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夹住墨条,“这研墨是来回推,磨墨就要转圈。”

  宋四丰看着自己儿子认真的侧脸,心中的自豪是别提了。

  他插嘴,“这研墨和磨墨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将墨条磨成汁水吗?”

  宋延年摇头:“不一样的,这研墨出墨汁快,但是纸张对这种墨汁的吸收不如磨墨的”

  “磨墨出来的墨汁更加的细腻,写出来的字也更好看,因为它不容易糊字。”

  宋四丰:“那爹给你磨墨吧,爹不怕麻烦。”

  随即挽了袖口,用心磨着墨团。

  宋延年将最后一笔勾勒完后,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可算是写完功课了。

  一旁的宋四丰也已经将墨团收了起来,正拿着一块湿布擦拭着双手。

  “写完了?”他注意到宋延年的视线,侧头看了过去。

  “写完了,多亏了爹给我磨墨,我才写得又快又好。”

  宋延年将两张毛边纸放在一起,“爹你看,这是我自己磨的墨,这是你帮忙磨的,是不是这张更好看一点。”

  宋四丰闻言一阵笑,“哈哈,那是。”

  两人其乐融融的一起欣赏了宋延年写的功课。

  宋四丰:“延年,我觉得你这字写的真不错了。”

  “不然,咱们去市集上买一些红纸回来,爹和你一起将纸裁一裁,到时我们延年来写这岁旦的联子。”

  宋延年:“可以吗?”

  宋四丰,“有啥不可以,咱延年的字写的这般好。”

  “岁旦那日,咱们家里贴了延年写的对子,你娘还省了百文铜板呢。”

  “可不美的她!”

  宋延年:“那我们快去吧。”

  宋四丰诧异:“现在?”

  在他原本的打算里,是要再过两天去市集的,但是对上宋延年期待的眼神,他顿时妥协了。

  “好好好,那咱们去方家给你娘说一声。”

  “还有,你的衣裳太薄了,在家里也就算了,出门还是得加一件厚的。”

  宋四丰简单的将家里收拢一番,牵着宋延年往村外走。

  路上看到江秀水跟着他娘同样往方家方向去。

  “哎哎,满金媳妇,你也是去方家吗?”宋四丰连忙招呼。

  江秀水的娘李氏不大爱说话,听到话也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另一边,宋延年看到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小伙伴,心里一阵激动。

  “我买了松子糖,等我和爹从市集里回来,再分给大家吃啊。”

  江秀水点头,一脸羡慕:“延年,去学堂好玩吗?”

  宋延年:“不能说好玩,但跟着先生能学很多东西。”

  他爹和他说了,虽说褚家义塾里束脩免费,但是村里的大人还是不大愿意送孩子去安同镇上学。

  一方面远,孩子在外吃喝拉撒,多多少少都要花钱的,别的不说,每趟乘船的船资,钱婶洗衣做饭的300文铜板,村里就没几户人家能接受了。

  另一方面,半大孩子在家里多多少少能干一些活了。

  别的不说,养鸡捡柴剁猪草这些活,孩子都能干,还不耽误玩耍。

  所以,听说小源村没有人来时,他一度很失望,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江秀水一脸羡慕,小声的说道:“我也好想去书院啊,可是爹和娘不让,特别是爹,凶的要命。”

  那边,宋四丰已经交代好李氏,让她告诉在方家的江氏一声,他要带延年去赶市集。

  “秀水,走了。”李氏见江秀水还在那边磨磨蹭蹭,冷了脸呵斥。

  江秀水缩了缩脖子,草草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咱们明天再玩。”

  宋延年:看来,他家爹娘都凶!

  两人才走到昨日下船的地方,就见昨日的艄公正在岸边泊着船。

  宋四丰热情的上前打招呼:“今儿又有我们村的生意了?”

  艄公见到他们也是一脸喜色。

  “哎,没呢,正要去找你们呢!”

  艄公说完,也不待他们问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就往宋延年手里塞。

  宋四丰连连制止:“哎哎这是做啥!”

  艄公的老脸满是春风得意:“收着收着。”

  他一脸惊奇的指着宋延年对宋四丰说道。

  “你家这娃娃昨日说我要发财,嗨,可真给他说准喽。”

  哦?宋四丰也是诧异。

  “那真是恭喜恭喜哈,但小娃娃随口说的一句,怎么能当真,也就是凑巧罢了。”

  说着将钱袋子推回去,“哪就用得着这个。”

  艄公:“要的要的,我们行船的,向来是一口唾沫一口钉,这说出去的话,承诺的事,哪能不兑现。”

  “昨日我就说要包大红包的。”

  艄公态度强硬,大有你要是不收下,就是毁了他几十年的信誉的架势。

  宋四丰无奈,“那延年你自己和伯伯说。”

  宋延年摇头不收。

  艄公硬塞了过去,“收着收着,这是小老的心意。”

  宋四丰推辞不过,只得让宋延年先收着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小老载你们一程。”

  宋四丰:“我们去平里镇,那儿不远,我自个儿划着村里的小船就行。”

  艄公:“快上船,也就顺路的事,瞎客气啥!”

  两人在船上坐好后,宋四丰和艄公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了起来。

  艄公:“你说怎么发财的?”

  “哈哈,这也是巧了,我前段日子在溪陵江里捡了块大木头,这不,昨儿一个公子哥,花了大价钱买下它了。”

  “如果晚个一两天,那木头都可就被小老劈了当柴火烧了。”

  宋四丰也是忙道侥幸侥幸。

  “也该是你的运道。”宋四丰感叹,随即又好奇。

  “是什么木头值得人花大钱购买?”山里的土老帽猎户宋四丰表示不能理解。

  艄公撑篙,“嗨,咱们行船的小百姓也搞不懂。”

  “不过,听我那老婆子说了,那公子哥说,那是啥阴沉木的。”

  宋四丰不懂行情,听后也只是乐乐呵呵的附和,宋延年可是太知道这阴沉木的价格了。

  待想到这艄公说过的阴沉木的大小,更是对他的运道佩服的不行。

  羡慕不得羡慕不得啊。

  他偷偷看了看怀里的钱袋子,里面有十两巨资。

  对比阴沉木是寒酸了一点,但他的鸭舍起码是有着落了。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他的财气也不差!

  宋四丰带着宋延年走在平里镇上的街上。。

  平里镇说是镇,其实只是大一点的村庄,只是附近几个村子都在这里赶集,这才显得热闹一些。

  这时,他们旁边经过两个挎着篮子,说着闲话的妇人

  “听说了吗?村东的李木匠接了一单大活,做完能得这个数。”

  说完竖起了一根指头。

  “十两?”

  “寒碜谁呢?一百两!”

  另一个妇人瞠目结舌,“这是做金子吗?这么多工钱?”

  “哪呢,听说是打一口棺材,用金丝楠阴沉木打的。”

  “这么大手笔?”

  “是啊,我家那位听管事说了,那块木头是他家公子花了两万两买下来的,李木匠现在做活都颤颤巍巍的,就怕搞坏了,到时卖了他全家都赔不起。”

  宋四丰僵了僵,看向旁边的宋延年:不会吧?

  宋延年点头,小声道,“就是艄公。”

  “先生送我的那块乌木就是阴沉木,那小小一块,先生都花了三十几两银子呢。”

  更遑论是能够做一口棺木的阴沉木了。

  那边两个妇人还在交谈。

  “也不知道是哪家老太爷,家里子孙这么孝顺,打这么一口棺材。”

  “虽然是木头的,但也算是金棺银棺了吧。”

  旁边的妇人听到这话,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嗓子。

  “不是老太爷,听说是他们家小公子,才十几岁!”

  “人瘦的都只剩下骨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年年关。”

  “唉。”

  两个妇人渐渐走远,徒留一声叹息。

  留下宋延年和他爹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