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绝唐>第27章

  清河行宫坐落于京郊群山之间,四周绿树环绕,茂木如荫,这里远离了波谲云诡的京城,也不似皇宫那般深重而孤寂。落日前车驾抵达了此处,恰逢归林的飞鸟掠过黄昏的云霄,残影空留在遥远天际。

  刘玳同往无人知晓,下马车时他带着一顶幕离,有心遮掩住了容貌与身形,外人不懂其中猫腻只当是那位传闻中的昭仪娘娘。李玄烈也将他护得严实,好奇之人只能窥见个模糊的轮廓,以为是个身量修长的女子。

  因不放心他的身体,李玄烈喊了太医院一半的人同行,然而下了马车后的刘玳却鲜少再犯反胃之症,也不知真是这座修建于山林中的行宫隐天蔽日清凉异常所致,还是另有原因。

  当日李玄烈提议前往行宫,其一是为刘玳身子,其二是想着他再度有孕一事。秦太医诊出了刘玳已有一月身孕,李玄烈膝下至今并无子嗣,要是刘玳真诞下了他的孩子,就该是一件喜事。可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依旧让他耿耿于怀,回忆起那夜浑身是血的刘玳,李玄烈至今仍是心悸不已。

  他知道刘玳心中不会接受有孕一事。在刘玳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都是以男子身份度过,即使天生是阴阳同体,而内心深处却仍旧是一个男人。一个曾经也有过妻妾的男人,一朝沦落为了他人的妻妾,又怎会心甘情愿?

  李玄烈不会不懂,但还是固执地抱有幻想。他总是一厢情愿,从前一厢情愿地要刘珠做他的妃子,现又一厢情愿地要刘玳为他孕育子嗣,可他们姐弟俩都恨毒了他。

  瞒着刘玳也不是头一回了,将来肚子大了总会发现端倪,李玄烈怕的是刘玳会伤害自己与孩子,他只能拖住日子,等到胎相坐稳,等到刘玳认命。

  他选择清河行宫,也是为将来刘玳生产打算。宫中耳目众多,也只有行宫里清净些。他算过了日子,现在还是夏日,刘玳产子估计是来年的春天,等到了春暖花开之时,便能带着他们的孩子名正言顺地回宫。

  可世事难料,总有波澜。

  清河行宫内造有一方天然汤池,水从山顶泉池中引流而来,随凿出的水道灌入行宫之中。刘玳是夜间过去的,他又做了那个噩梦,梦醒了便一身湿汗,于是想到了这处汤池。

  水温到了夜里有些凉,夜风如醉无声吹过,池面微起涟漪,隐隐倒映出天上明月星辰。刘玳解开了衣带,褪下的外衣滑落池旁,足尖点开水面缓步迈入其中。

  水汽浮动,承接夜空寂然落下的无边月色,金色莲花灯内烛火暗跳,勾描出单薄人影。他过于瘦削,肌肤下的骨骼明显,身上也是惨淡的白,唯一的血色仅存于脸上,却又被垂下的乌发掩盖,冷淡寂寥的眉眼间更不知何时扎根生长出了阴郁神色。

  秦太医说他弱症稍有好转,可被疾病掏空多年的身子并非一朝一夕能填补回来,况且他极有可能又怀上了一个孽种……

  孽种。刘玳又轻叹一声,手无意间抚上尚是平坦的小腹。

  他想起了那夜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既是骨肉那定然会有怜悯之时,刘玳这怜悯却也只有一瞬。他并非铁石心肠,要怪就怪那孩子托生于这副畸形之躯,要怪就怪它流着的是李玄烈的血。

  不堪往事哪能轻易飘散,刘玳在脑海中刻出李玄烈曾经的恶行,用他的痛苦与不甘一点一点分解着对那亡婴仅剩的一点愧疚。

  目光游离于水与月,恍然间却瞥见池中多出的另一倒影。他一愣,顿时将光裸的身子埋入水中。转过头去,李玄烈正在岸边看着他。

  刘玳皱眉,闷声不语,也不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偷看洗澡,只将身子又往水里潜了点。

  “夜里山风冷,小心着凉。 ”李玄烈立在岸边,他背着月光,看不清面容神色,只一个高大的轮廓。

  刘玳没有再看去,他小心翼翼地游向了堆放衣物的池边,手刚一伸出还未触及衣物,就被人轻轻捏住了手腕。

  刘玳抬头看了他一眼,借着莲花灯中的烛火终于看清了他的漆黑眼眸。

  李玄烈道:“不碰你,只是拉你起来。”

  刘玳还在犹豫,就被一拉带上了岸。不着寸缕的枯瘦身躯一览无余,他能感受到李玄烈的目光在缓慢游走,令人局促不安。犹如被登徒子冒犯的少女,刘玳有些慌乱地捂住了胸口。

  山风来得不合时宜,刘玳被吹得打了个喷嚏。李玄烈也被这一个喷嚏惊醒,俯身替他拾起了衣衫披上,将要紧部位裹住后又将人拦腰抱起。

  这突然的动作令刘玳来不及反应,等反应过来时却又已经被抱在了怀里。他锤在李玄烈肩头,挣扎道:“放我下来,又不是个瘸腿的,会自己走路。”

  然而怀抱的手臂一箍,就丝毫动弹不得了。李玄烈从小军营中长大,刘玳自然比不过他的力气。

  刘玳揪着他领子问:“你抱我做什么!”

  李玄烈望着前方,嘴角却翘起,颇为无赖道:“我乐意。”

  刘玳无言以对,只能被他抱着走回去。幸好夜间宫人都歇下了,也无人看到他这窘态。

  像是故意放慢了脚步,从汤池到寝殿的几步路李玄烈走得极为漫长,漫长到刘玳开始发困,昏昏欲睡间竟忘了是何人抱着自己。不知何时他已经枕在了李玄烈的肩头,呼吸也变得轻缓,羽睫颤动,将远方星斗融于朦胧目色里,渲染成了点点萤光。

  在彻底闭上眼前,刘玳仿佛隐约听见李玄烈说了一句。

  “要是能一直这样抱着你也不错。”语气太过温柔,许是困倦带来的幻觉,一瞬间刘玳要差点溺了进去……

  月夜总是寂寥无声,等走到了寝殿时,李玄烈低头一看,怀中人已然睡去。

  天无长久的晴日,山中总会有风雨之时。

  历经多日炎热后,行宫外忽作狂风,近山上林木声萧萧,天空黑云翻墨,尽是山雨欲来之势。

  恰逢风雨之日,京城异变陡生。

  刘玳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李玄烈一早便离开了行宫,临走前也没留下什么话,只深深看了一眼。

  暴雨如约而至,刘玳手中的杯盏却不慎滑落应声而碎,新茶的残渣脏了一地。

  李玄烈去而复返。

  被雨打湿的衣衫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俊毅的脸上沾满水珠,他抿着唇望着刘玳,说道:“幽城守将沈复岭叛变,京城前去的玄羽援军遇袭损失惨重,边地九城告急。”

  “礼部尚书孙阚叛变,打开城门与刘唐叛军、突厥细作里应外合,挟持京中梁太傅等朝廷命官。”

  “而这一切的主使都是你的姐姐,元雨公主刘珠,她已与异族突厥勾结。”

  他按住刘玳的肩膀,神色复杂,“玳儿,告诉我,这些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

  刘玳手上还沾着新茶的水渍,他无措地捏住袖子,在布料上印出了湿漉漉的指印。

  怎么会,姐姐怎么会同突厥人在一处。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选择与突厥结盟,他们当年是屠了边地整整一座城的野蛮异族,对中原垂涎已久,又怎么会安好心。

  刘玳深知其中利害,可面对李玄烈,却又无法多说什么。

  “那你回来做什么。”刘玳望着他,低声问道。

  “我来带你走,”他说,“京城要变天了,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