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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气息铺天盖地,一派夺目的红色席卷了京城。
在泉明寺五年养了喜净的心性,谢静川一时之间都不适应这喜悦的喧闹。
“哎对对,大红灯笼在这里挂两个。”
“小伙子来看看!想要什么?”
范豫倒是对年集上卖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应接不暇。
“这么快便除夕了。”范豫双手交互抱在后脑勺,仰头看天,“殿试马上就要来了啊。”
“也不知道宫外的客栈可满员了没有,而且会不会贵一些。”谢静川接话,“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得挑远一些的来住了。”
“也是,昨晚太累了,懒得再走了,也顾不上那家客栈花销这么贵。”
谢静川瞥了瞥他的侧脸,问:“都过年了,团圆饭不吃,要不要偷偷回去见他们一面?”
“也不差在这一时,”范豫道,“免得心散了,还剩一个多月就科考了,真是有些惴惴不安,不知会考成什么样呢。”
“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够格了没有,就想赶紧来测试一下自己。”
范豫在这一层上倒是挺勇的,和力求准备充分的谢静川不一样。
他偏要一举成名天下知。
还真给他们寻了一个好去处,离宫中近,花销划算,客栈这个时候基本上做的都是举子的生意。
租一间房可比租两间要划算得多,两个少年倒也没什么顾忌的,基本上就是同吃同住,还是头一回与这么多举子碰面。
这对行动一致的少年引起了旁人注意,用午膳的时候,有同为举子的人主动与他们搭话。
范豫本就自来熟,没一会儿便与他人聊得挺欢,谢静川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你们是兄弟吗?”那人问。
谢静川和范豫闻言面面相觑,范豫忍不住笑了,对那人说:“这位兄台,你要这么说,咱俩现在就拜个把子帮你坐实一下。”
那人被逗笑了:“不是,我见你们二人同行同住,还想着是谁家兄弟一同进京赶考,然后一举考中两个进士及第呢。”
“谢君吉言!这么看来,咱俩还真得捉紧时间拜把子做兄弟了。”范豫笑哈哈的功夫,谢静川已经吃完了饭,懒得理会这番聒噪,告了辞直接上楼。
除夕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客栈也是熙熙攘攘,实在吵得谢静川心烦。
从书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范豫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房中。
谢静川想着这人是不是去寻洗澡的地方去了,下一刻房门被推开,说曹操曹操到。
“去哪了?”谢静川见范豫一脸喜色。
范豫扯过他来:“跟我来,带你看个好东西。”
谢静川可是倦意上来了,抽出自己的手臂,问他:“上哪去?”
“你来就知道了!”
“快子正了,你还要去哪里?”
“今夜除夕又没有宵禁,没关系的。”范豫趁谢静川不注意一把牵过他的手硬扯着人走。
谢静川被牵着与人群摩肩接踵,可是困得有些跑不太动,都是学了一天,不明白范豫怎么就这么精神。
范豫带着他三步并作两步登上空无一人的层楼,谢静川被他扯了一路,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此时累得要死,心头烦躁,却被范豫大大的笑脸冲去了怒意。
“快看!开始了!”顺着范豫的指尖,谢静川视线移过去。
夜空中炸响盛大的烟花火簇,好不夺目。
“听澜,新年快乐!”
谢静川望着天边此起彼伏的烟花团簇,复又和范豫对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嘴唇动了动,心头万千情绪,嘴边却吐不出一句话。
“……新年快乐。”
那时一时感动涌上心头,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少年,日后回过头才发觉,自己那一年竟与好友一起守了岁。
层楼仅他们二人观赏,还提供了个不错的赏烟花视角。
良久,谢静川才缓缓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可以看烟火?”
“我小时候来这里看过烟火。”范豫眺望远方,浅浅笑着。
“……这样吗?”
在谢静川很早很早的记忆里,他还依稀存着坐在家父宽厚的肩上,在新年夜里仰头应接不暇地看着头顶的璀璨花火的场景。
“……以后都来看烟花可以吗?”幼时谢静川还未曾参透世事无常,懵懂无知轻言“以后”。
当时家父笑吟吟的,似乎是回了他一句……
“川儿喜欢,那我们以后每一年都来看。”
“听澜喜欢,我们以后都来看。”
少年敛目低眉,隐去眼神里的情绪,范豫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是良久才等到他一句回复:“好。”
范豫见此状,有些慌了,他设想过谢静川或感动但不愿承认,或嫌弃但给点情面,可就是没想到他这副低落的反应。
……就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你、你怎么了?”范豫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是不喜欢看烟花,刚才为何又要邀他往后之约?
谢静川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更深露重,寒意侵身,他忍不住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我没事。”谢静川理了理情绪,想到范豫带他看烟花许是有什么原因,不愿败了他的兴,“为什么带我来看烟花?”
谢静川像是强打精神似的,范豫不知当如何是好,本来的设想是大家都很激动,然后他再唱一首词曲,许愿今年两人高中的,现在看来做这些事似乎不太恰当。
“……我想来这里给你唱首歌来着。”范豫喃喃道。
谢静川双臂交互倚在栏沿,语气听着柔了些:“那就唱吧。”
……现在这种气氛唱会不会太尴尬。
“我想听你唱,你要唱什么?”谢静川又道。
范豫迟疑片刻,同他一起望向天边,缓缓开口。
“白苎新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回廊……”
谢静川罩在范豫宽大而厚实的外衣下,感到前所未有的暖和。
他远远眺望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无的烟火,耳畔歌声渐渐洪亮。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
谢静川嘴角扬起,笑而不语。
“明年此日,咱们又来此处看烟火,”范豫说,“只不过人变了。”
“怎么就人变了?”谢静川侧头看她。
“因为……”范豫笑笑,“明年就是状元和榜眼来看啊。”
谢静川忍俊不禁:“真敢说,还状元榜眼呢。”
“怎么就不能是了?”
少年欢声笑语,那段不亦乐乎的时光,随时光长河奔走而逝。
“怎么了李兄?”
门外一时间喧闹无比,直接扰乱了屋内人读书的状态,范豫欲打开门瞧瞧怎么回事,正巧撞上了隔壁认识的举子。
“皇上车辇驾到了!”那人撂下这一句急匆匆地下了楼。
举子奔忙,只是为了抢一眼圣上车辇。
谢静川强迫自己把所有杂思排出脑外,抬眼见范豫锁了门又走回桌前。
谢静川有些讶异,但没有问出来。
他的此举,恰恰道明了两人一心,何必再问。
范豫重拾书本,似是将屋外喧闹割除世外。
直至屋外喧闹归于清静,由清晨归于黄昏,少年仍是埋首书案,心无杂念。
光线渐暗,范豫伸直了懒腰,起身原地走了几步:“听澜,我要饿死了。”
“等等,我再看看这几句就可以了。”谢静川指尖捻着书页,嘴里默念着书中内容。
待他阖上了书,范豫才问了出来:“我从前就发现了,你看书怎么能看这么快?”
“还好吧。”谢静川回,“我记得比较快。”
“你还记下来了?”范豫惊了,转念一想这可是荷有神童之名的人。
一楼人还蛮多,两人找个空位都难。
“要不端回房中用膳算了?”范豫问。
谢静川微微颔首,忽见角落一桌,一位绿衣举子向他们这个方向招手,便对范豫道:“那人似乎在喊你。”
“范兄,谢兄,”那男子喊,“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同拼桌?”
“乐意至极!”范豫于是拉着谢静川落了座,“多谢蒲兄!”
范豫和姓蒲的书生没认识多久就聊得很来,谢静川因范豫的缘故也结识了他,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甚是善聊,谢静川在一旁吃着饭,只是听着。
“对了范兄,谢兄,明日申正时要不要来一起玩曲水流觞?”
范豫一听有乐子,便撺掇谢静川:“玩不玩?”
谢静川见他这么有兴致,推拒也是没意思,便答应了。
谢静川赋诗写词的本事,范豫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曾经在泉明寺,闲下来的范豫找谢静川吟诗作对,常常是以范豫败下阵来为结果。
“唉,听澜就不能让让我么。”范豫抓耳挠腮后只能憋出这么一句求饶的话,虽是这么说,但谢静川的妙语佳思倒是让范豫开拓了思维。
谢静川闻言也只是笑笑。
“我们之中属顾公子最出类拔萃了。”人还未齐,蒲兄和范豫先聊着,他不着痕迹地以颔尖点了点远处那位面带春风的华衣公子。
范豫看过去,那位顾公子此时正被几个举子围着,摇着折扇,唇角扬起,似是对耳边的赞美之词极为满意,末了,他道:“诸位过誉了,在下的才华一般,哪里能比得过诸位。”
“顾公子才华世间无双,就别谦虚了,一会儿曲水流觞,定是顾公子夺魁,我等真是难以望其项背。”
范豫靠向谢静川,倾在其耳边悄言道:“谢公子,一会儿可得叫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斗南一人’。”
“别瞎闹,没必要的。”谢静川好胜心是强,可只是针对于自己,在学术进修这一层,比起和他人较量,他更偏向于学会自己不懂的东西。
“而且那顾公子明显出身不凡,还未科考呢,要这么招摇做什么。”谢静川沉声道,“免得得罪人。”
范豫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也对,不急在这一时,等到我听澜高中状元,定叫他们目瞪口呆。”
“没个正形,别人叫你了,还不快去。”若是旁人对他说这种话,谢静川只觉得这是令人厌烦的恭维,可若是范豫,听在耳里就成了促狭。
曲水流觞乃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件雅事,酒觞流到何人面前,那人不是饮酒便是吟诗。
这游戏伊始,酒觞就流至顾公子顾淮处。
顾淮起身,浅笑道:“既如此,在下便献丑了。”
“公子哪里的话,我们都洗耳恭听公子的佳句呢!”
“在下于此出上对,下一句则由下一个人来对上,何如?”
曲水流觞向来是赋诗一首,他倒是直接给上句叫人对下一句。
“这……自然没什么问题。”
曲又起,范豫见这酒觞一路往下,直至经过自己面前,心头一紧,曲罢,酒觞恰好在他身旁的谢静川面前。
顾淮掩扇,打量了他几眼,发现是生面孔: “这位公子是?”
“潘陵谢听澜。”
范豫忍不住看过去,见谢静川面上波澜不惊,缓缓起身,向顾淮抱拳:“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下联,在此自罚一杯。”
顾淮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出所料,浅浅微笑,目光没有在谢静川身上停留太久。
游戏过后,两人回了房,范豫才把按捺不住的话悄声说出:“好像……那一句也不是这么难对啊?”
他指的是一场游戏下来都没有人对得上的,顾淮所出的上句。
范豫倒是想到了一句,只不过是勉强能对上,意境不深,也不押韵。
“那位顾公子愿意活在别人给予的褒奖之词,又何必戳破。”谢静川道。
谢静川褪下外衣,不得不说,京城的冬天比他记忆中还要寒冷,多亏范豫的衣裳是真的保暖,明明屋中没有燃煤炭——当然是因为燃不起,可谢静川走回来的路都闷了层薄汗出来。
范豫把门窗闭紧,尽量不让寒风寻隙钻进屋中,等谢静川在床内侧躺好后,才睡在床外侧。
谢静川躺在范豫和墙壁围成的被窝,基本上吹不到什么寒风。
一张床塌不大,两个少年不得不挤一挤。
范豫虽然人很活泼,睡姿却安分得很,两人从未试过因为彼此有什么肢体接触而影响睡眠。
夜渐深,寒意愈重。谢静川仰卧着,眠意渐失。
范豫这人也是神奇,嘴上说着“惴惴不安”,现在却睡得这般香甜。
谢静川则是脑子里一通乱麻,怎么也斩不断。
不由得翻了个身,面向单色冰冷的墙壁,然后又翻了过来,对着范豫。
耳畔是范豫平稳的呼吸声,范豫一个高大男子此刻缩成个团,无意识地朝着暖源挪动。
越睡越近。
谢静川见状,把这张薄被和罩在身上的外衣多分他一些,无意间触到他的手,指尖传来的凉意刺得他缩回了手。
谢静川脸色沉了下来,他竟是不知范豫受了这般的冷。
掌心裹住了范豫的手,谢静川主动睡近了些。
暖意更甚,谢静川几乎枕在他的胸膛前。
没来由地,谢静川脑中回响起范豫悠扬的歌声。
范豫有天赋的嗓音,歌声里是莫名能安人心的力量,在泉明寺那段时光里,有一回午休,范豫和谢静川仰卧在塌,他竟枕着范豫的歌声入了眠。
万千思绪塞进脑海,谢静川头都痛了,后来也不知如何,莫名其妙也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腹中贮书一万卷,问少年,可甘低头在草莽?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西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盘缠剩余不多了。”范豫数了数碎银,对谢静川说,“还得再省着点用。”
谢静川倒不介意,箪食瓢饮日子也就过去了,可是他疑惑的是,为何范豫明明考完了也只字不提回家的事。
他一个大少爷有何必要过得和他一样拮据。
“你不回家吗?”谢静川忍不住问。
范豫闻言愣了愣,接着是一片默然。谢静川不知他在犹豫些什么。
他要回去的话,势必要带上谢静川一起的,可是……
范家父母是京城大贾,做买卖有自己的手段,每年都赚得盆满钵满,偶尔会做些给流民捐粮的善举。
每到这时候,范家父母关起房门后的怨怼声就会不绝于耳,维持在表面的薄面抵不了内心对穷鬼的蔑视。
范豫太懂了,即便那穷鬼是自己儿子的好友。
见个面倒还好,如果真是借宿几天,恐怕他们有千百个不乐意。
“不了,”范豫摇摇头,对他绽开笑颜,“暂且不回,离放榜也不过几天光景,熬一熬便好。”
谢静川看不清那暖阳般的笑颜下的阴霾。
“那好吧。”谢静川在脑海中运算着手头的银子,“那我们得每天都喝白粥吃馒头,一直熬到放榜那天。”
“以前在泉明寺,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范豫笑。
思索一番,范豫打定了主意:“放榜那天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先在我家住下,如何?”
范豫还有范家一条退路,可谢静川没有。
置之死地,而后是生或死,谢静川没有考虑过,只是一个劲儿往前奔,直至无路可走为止。
他将十几年来的才华和身上窘迫的盘缠,除此之外再谈的谢家,尽数赌在十八岁这一年的科考。
谢静川看着他,弯了眼角:“行,都听你的。”
“还有你的生辰,我答应了你一碗长寿面的!”范豫忽然想起来。
“我等着。”
谢静川也思及一件事,浅笑说:“放榜那天,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家父一面。”
如果有机会,谢静川就为父亲重新立一个牌位,然后将捷报诉与父亲,再向其禀告自己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君子慎独,心怀远志,安贫乐道,韬光养晦。
最后……再告诉家父,自己得友如此,乃一生之幸。
范豫闻此言,怔在原地,只是盯着他看。
良久,范豫嘴唇颤颤,道了一个单字:“好。”
那携着圣旨的高头大马驶过一家又一家。
顾家人盼星星待月亮,可算把圣上金旨等来顾府。
众人俯首,喜滋滋地听罢这重磅消息,待宦官离去,顾淮被围在中心欢呼。
“恭喜公子高中进士科二甲传胪!”
蒲兄也是远道而来,和范豫他们一样住在原来的客栈。
“唉,等得我真的好心焦啊。”
范豫帮蒲兄满了茶,笑道:“蒲兄向来刻苦聪颖,怎会不高中?好消息总是要等待的。”
“你们听说了没?”一个书生兴冲冲地跑进来,一眼寻到了蒲兄那桌,对着桌上三人激动道,“顾公子高中二甲传胪!”
蒲兄因震惊张大的嘴几乎能装下一个鸡蛋,范豫笑意不改,道“恭喜恭喜”,谢静川眉也不挑,浅浅酌茶。
“蒲尚、柳映真、范豫、谢静川可在此?”一声仿佛用兰花指捻过的嗓音响亮堂内。
柳映真就是方才激动报信的人,此刻就轮到他了。
堂内众人俯首在地,那一道道缓缓展开的圣旨悬在每个举子心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映真高中进士科二甲三十六名。”
“蒲尚高中进士科二甲第十四名。”
“范豫高中进士科三甲第一名。”
身旁诸位一个个领了旨,谢静川目不斜视盯着地板。
等展开最后一道圣旨,宦官怔了一刻,语气高亢了些:
“谢静川高中进士科一甲第一名。”
刚被唤了名姓的少年猛然抬头,瞳孔紧缩,只觉耳边轰然雷响。
宦官双手递过:“请状元郎接旨吧。”
圣旨不算重,可谢静川竟觉得它沉得要捧不住。
宦官离去,周围人连声赞叹,谢静川都还是回不过神来。
直到他被范豫臂弯围住,一下子撞上他的肩膀,视线一瞬间模糊,才发现温热的泪珠已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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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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