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美人有令>第一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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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微熹,房中人按着平时的作息睁开双眼醒来,便捉紧时间把自己从被窝里□□,以防自己不知不觉接着睡了过去。

  如墨发丝被低低束起来,房中的少年收拾好床铺,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吱呀”一声门响,又推开了他新的一天。

  卯初时分的泉明寺天光微明,连看书的光线都勉强,故他来此借宿读书后养成一个习惯,先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后,再坐在房外台阶,背起昨日学习过的篇目。

  泉明寺群山环绕,有溪流潺潺静中取闹,树叶沙沙,偶有凉风,少年轻声背书的声音融入这片茫茫自然,倒像是这令人心静的环境里本该有的声音。

  一直到厢房亮堂了,他才裹着一身凌晨凉意返回屋里,翻开书本新的篇章。

  少年名谢静川,年方十七,眉目间是未腿尽的少年青涩,但其剑眉星目令人过目难忘,身板挺得很直,却有些消瘦,或许由于长居室内,皮肤显得白皙。

  谢静川的父亲与泉明寺住持曾有交情,他这借宿,一住就是好几年了。

  又学了估摸有一个时辰,谢静川阖上书本放好,心里记着昨日交代他下山采买的任务,此时估摸着已经开市。

  僧人们都有固定的安排,走不开身,唯有借宿的谢静川是这寺里行动更自由些的人,故有时候一些要下山做的任务会落到他头上。

  行过弯弯绕绕的曲径,黑布靴踩过地上的枯叶。打扫落叶的小沙弥抬头一看,微微一笑:“静川哥哥!”

  “静川哥哥是不是要去采买了?”

  谢静川嘴角微扬:“是,药材不够了,我去采买。”

  “不能去山上看看有没有吗?”

  “我正是去采买山上都采不到,但寺里又缺用的药材。”

  谢静川决定早去早回,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早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片热闹中,谢静川目不斜视,直奔药铺子。

  这家谢静川总会来的药铺不知何时换了伙计,人很热情,手脚利索,边捡药边和谢静川聊了起来:“你倒让我想起我家中的弟弟了。”

  谢静川应了声:“是吗?他和我差不多岁数?”

  “是啊,”伙计笑了笑,“他和你一样高高瘦瘦的,很爱吃甜的——来,给你两颗山楂糖。”顺手在一旁一大袋山楂糖里拣了两颗塞给他。

  药铺子还可以帮人煎药,只是有时候药太苦,尤其小孩子根本受不了,所以常备山楂糖,为客人煎好药后送人两颗。

  谢静川真不曾享受过这孩童的待遇,愣了一刻,转念一想可以拿来送给明灯,便收下了。

  又走了几家才把东西采买好,谢静川原路返回的时候,顺带清点一下,再一次确认已经买齐了,一个不留神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谁的肩膀。

  谢静川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衣裳看着挺华贵,银色丝线在鹅黄色衣料中绣了云纹,脚踩的同样是黑布靴,却比谢静川的更华亮。

  “抱歉。”谢静川与那一双龙晶一般的眼眸对视一瞬,想着他们都没什么事便抬脚离去,孰料下一刻谢静川就被他挡住了去路。

  “这位兄台,”少年道,“问个路,你可知泉明寺在何处?”

  “知道。”谢静川不着痕迹打量了他一番,他看上去似乎和谢静川年纪相仿,背着一个包裹,风尘仆仆。

  少年喜形于色:“可否劳烦兄台为我指路?”

  泉明寺不算有名,甚至当地有些年轻一辈都没听过这寺,而且泉明寺也确实不好找。

  去泉明寺的路弯弯绕绕,这可挺难指路的。“在下正是来自泉明寺。”谢静川道,“此番正要回寺,公子可随我同往。”

  少年还真的没想过自己在大街上随便捉了个人来问,一问就问到了寺中人,不由得大喜,笑道:“在下此番特来泉明寺拜访住持,劳烦兄台带路了。”

  谢静川与他同行: “公子是潘陵人?”

  “不是啊。”少年答。

  “泉明寺并不出名,连本地的一些年轻人都未必听过。”谢静川偏过头看他,“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在客栈的时候,从老一辈口中听闻了潘陵泉明寺。”少年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实情。

  谢静川倒奇了,穿着不俗,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背着包裹风尘仆仆,只是为了寻泉明寺?

  怎么看都像公子哥儿闹离家出走这种戏码。

  要离家出走,上哪里不能快活,非要来泉明寺做什么?想不开,来出家?

  其实少年也奇了。

  “这位兄台,”少年问,“敢问法号怎么称呼?”

  这直接给谢静川问蒙了。

  “……你觉得我会有法号?”谢静川瞥了他一眼。

  “……我就问问?”少年唯唯诺诺,“兄台自言是寺中人,但又没有剃度,以为兄台是带发修行。”

  谢静川无言良久,道:“嗯,公子猜对了,在下正是带发修行,所以才没有法号。”

  晴空万里,少年觉得自己脑袋像是挨了道雷。

  见他一脸错愕,谢静川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嘴角挂了一丝浅笑。

  跟在后头的少年细细打量着谢静川,暗蓝色的衣裳似是陪了他多年,虽有些破旧但十分干净,想来主人十分爱惜,黑布靴同样历经多年的磨损,尽管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如松,还未长开的面容已经显出几分少年英气,举手投足间是清雅的气质。

  少年心想多好一个小伙子啊!是有多想不开?跑来寺里带发修行?

  泉明寺隐于葱葱竹海之间,前人就自然山路开辟了一条阶梯,如今后人上下山已是十分方便,只是下雨时要多加小心地面湿滑。

  少年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林中的清新气息,复又长长吐尽,感觉肺腑畅快不少。

  耳畔间是风敲竹的轻声,是令人心安的宁静。他不由得感慨道:“此处真是一个读书的宝地。”

  谢静川顿了顿,复又行路,没走几步,下一刻这片宁静就被一阵咕噜声打破。

  少年心头一跳,脑中思考着前面与他不远不近的谢静川,有多大可能听见这腹鸣音。

  见前面的人依旧行路,少年心头大石堪堪落下。

  孰料那人在口袋里掏了掏,侧过身子给他丢了一小袋东西:“接着。”

  少年身子猛然前扎,两只手接过这小小的袋子。

  “先吃一颗垫垫肚子,虽说空腹不宜吃山楂,可我身上除此之外没有吃的,不介意就吃了吧。”谢静川道,“不过记得留一颗,我要给寺里的小沙弥。”

  紧接着又说:“离回寺还有一段路程,回去后就该用早膳了,饿的话就走快两步。”

  看来是富家子弟离家出走把盘缠花光了,不然也不至于连早膳都没吃,就跑来找泉明寺吧。

  少年嗅着酸酸甜甜的香味,舌尖卷着这颗暗红色的山楂糖,满足地眯了眼。

  “谢谢。”少年含着糖说话有些含糊,望着那人的背影,“说起来,还没问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范豫,予象豫。”范豫三步并作两步与他齐行。

  “谢静川,字听澜。”

  范豫闻言,瞳孔一缩,出神地怔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人的背影。

  “这、这真是好名字。”

  谢静川浅浅一笑,似是想起了令人怀念的往事:“是家父起的。”

  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范豫才想起些什么,道:“我的字是平乐。”

  傻乎乎的。谢静川心道。

  范豫又跟了上去,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又一眼,忍不住问了:“谢兄,你为何要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带发修行?”

  谢静川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继续把谎编下去 ,还是干脆挑明算了,毕竟逗他的心思已经过了。

  “那你呢?你不也是年纪轻轻来泉明寺,莫非是来剃度出家的?”

  范豫没想到他还问了回来,思索一番又觉得自己的来意又没有恶意,直说也无妨:“其实,我是来看看泉明寺可否让我借宿,让我在这里静心读书的。”

  谢静川偏过头去,正眼瞧他:“你的父母可知道此事?”

  “知道的,我离家的时候特意写了封信,让他们不要来找我。”范豫说,“待我马到功成之时自会归家。”

  “范公子衣着不俗,想来家境不凡,”谢静川不再看他,“又为何非得要跑来这深山老寺读书呢?”

  “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管得太多,烦死我了,所以我才跑出来的嘛。”眼看着古刹就要到了,范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忽然又想起来些什么,范豫连忙说:“谢兄误会了,我家境很一般的,这套衣服也只不过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并不是什么家境不俗啊。”

  其实,这已经是范豫最差的一套衣服了。

  谎都不会编,傻傻的。谢静川心道。

  若不是富家子弟,哪有这盘缠和闲心离家出走,更何况唤他“公子”,他怎么就应得这么自然?

  非得要撒谎的原因……谢静川猜测其或许想更好地融入寺里吧?

  “不瞒范公子,”谢静川道,“在下也是借宿于泉明寺的书生,之前只是同范公子开个小玩笑,莫要介怀。”

  范豫觑了一眼身旁人,他确实是蜜罐里泡久了,出来一趟见见世面,才发现自己对穷是一点概念都没有,自己这一身,想装家境一般都难沾边。

  “谢兄看着同我年纪相仿,就已经在寺里寒窗苦读,能忍受此等艰苦,范某心生佩服。”

  对寺里的清苦生活还算有过猜测,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一气之下跑出来,也是对读书上心的。谢静川对他的印象好了些。

  “范公子过誉了。”谢静川朝着前方扬了扬下颔,“泉明寺到了。”

  先是把药材放好,然后由谢静川把人领到了住持处。

  “静川哥哥回来了!”

  谢静川打了两碗薄粥,见明灯窜了过来,把小布袋递给他,悄声道:“拿去吃,不要被人发现了。”

  “谢谢静川哥哥!”明灯喜出望外,塞进袖里。

  “哥哥今天怎么领了个公子回来?”明灯见他还捧了两只碗,只不过是一碗粥分成了两碗的量。

  泉明寺人不算多,但粮食也不多。

  “他亦是来问借宿读书的事。”谢静川等他的功夫自己先喝粥。

  “那静川哥哥以后读书可有伴了!”明灯咯咯笑,复又问,“可是厢房不够呀,那个哥哥住哪里?”

  “应该是与我同住吧。”在来路听闻范豫的来意,谢静川也大概有底,住持一向菩萨心肠,范豫态度够诚恳,住持必不会拒绝他。

  谢静川主动寻了住持,果不其然,住持倒不会拒绝范豫,不过他更在乎谢静川的感受。

  “静川,寺里多一碗粥倒也没什么,可是厢房却是不够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和范公子同住?”

  范豫捧着粥碗,抬头注视着谢静川,眼神里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好像一只求带回家的大狗狗。

  “会不会太过打扰你?”范豫不确定这一向独住惯了的人,会不会介意一个外人的打扰,泉明寺肯借宿给他是很大的情分了,不知谢静川会是什么态度……

  “静川没有意见。”谢静川与他对视了一眼,对住持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静川很乐意读书有伴。”

  话说得这么好听,不过是为了安住持的心。住持一边想要帮一帮来借宿读书的范豫,一边也顾及旧友之子的感受。谢静川还是看得出来的。

  住持笑了,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静川的厢房不大,原本一个人住还算好,两个人住则显得挤了。

  这间厢房本是杂物房收拾出来的,一排的床都放满了杂物,谢静川原本就给自己收拾出了一张,而此时得重新收拾一番,才能收拾个地儿给范豫睡。

  “我也来帮帮忙。”范豫撸起了袖子,露出了少年人结实的胳膊,帮着他把一些重的大件搬好。

  “你是习武的?”谢静川不由得问。范豫看着还挺精瘦,袖子下的胳膊居然如此孔武有力。

  “是啊,有特意请剑师来修习剑术。”范豫嘴快,话音刚落才想起来自己可是“家境一般”之人,尴尬至极,一时不知怎么编下去。

  谢静川瞥了他不自在的神情,笑了:“没关系,我依旧相信你家境一般。”

  范豫脸涨得通红:“我我我……”百口莫辩。

  “家境一般的范公子,你从哪里来的?”谢静川好不容易东西清好,现在就是擦一擦收拾出来的新床,就可以铺床了。

  “我从京城来的。”见谢静川并不会对二者家境悬殊而耿耿于怀,范豫干脆坦言。

  谢静川诧异道:“那么远么?”

  “这不还是怕我家里人找过来嘛,所以跑得远一些。”范豫铺好了自己的床,累得一屁股坐下来。

  谢静川也坐了下来。

  “……呃,”范豫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那个……”

  “有话直说吧。”谢静川道。

  “谢兄……”范豫仰起头来盯着天花板,“其实,我在京城,听说过你。”

  谢静川一怔,瞥了他一眼。

  范豫像是觉得说错话了一样,下一刻捂着脸。

  “说说看,”谢静川偏过头凝视着他,“你听过我什么?”

  是谢静川之父,前丞相谢巍一朝被贬,谢家家道中落?

  还是说谢静川一把火烧了谢家宅邸,唯独不去碰那堆满了古籍的藏书房?

  范豫的脸埋在手掌里“呜”了一声,憋出一句话:“你可真是我小时候的噩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