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62章 早川恕则的救赎

  我死了。阿溯想。甚至连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死的时间都已经不存在。闭上眼睛。与此同时,阿溯的肩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粗暴的推力,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右侧摔倒,左膝重重撞上私人电脑的棱角,电脑摔在地上,发出巨响,不过屏幕仍然亮着,没有坏掉。阿溯的头与房间一侧的写字桌的桌腿亲密接触,原本放置在桌上的巴雷特狙击步枪掉落,砸在他的肩部。阿溯发出“呜”的一声呻吟,但并没有大碍,立刻抓起步枪。虽然狙击步枪以这种姿势拿在手里肯定很蠢吧。

  阿溯想着,抬起头,看到的是早川恕则的背影。只是上半身微微摇晃着,但站得仍然很稳当,双手持枪,连续扣动三次扳机,从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中发出的三枚子弹有一枚穿过柊也本就受伤的左臂,带出一道鲜血的弧线,另外两枚全部端正地射中柊也的胸口。在高速旋转的子弹的冲击力下,柊也的身体向内弯曲,向后飞出,在空中画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后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而阿溯只是呆呆地、带着错愕而茫然的情绪,看着面前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恕则的身体摇晃的幅度更为剧烈,随即“咕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地上,左轮手枪从松弛的指间滑脱,掉落在脚边。

  “早川?”阿溯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呼唤着恕则。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加大音量,嘶声大吼,“早川!!”虽然浑身疼痛,大概有很多地方被撞出淤青,但阿溯还是用手肘撑地,几乎在还没起身的时候就翻滚到了恕则面前。

  恕则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但是覆盖着左腹处的衣料已经被潮湿的红色浸透,脸色也变得苍白,双唇更是血色全无,毫无疑问,他正在忍受别样的痛苦。

  “喂,远藤。”恕则开口了。声音显得非常有气无力。“看来,最后还是这副模样啊。”

  “你……”阿溯感到自己口腔里的舌头出奇沉重。几乎什么都说不出。

  恕则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死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恕则说,用若有所思的语调。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向冷静自持的、甚至可以说是迟钝的阿溯,事到如今,脑袋也没办法正常地运转了。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事情只是在短短半分钟内,变成了这种样子?

  阿溯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努力吞下唾沫以抑制简直像在喉咙里狂跳着的心脏。

  “早川,你受伤了。”阿溯说,“我看看。”

  “不,没必要了。”恕则轻轻说,稍稍偏头躲开阿溯的注视,下颌与颈窝扯出一个有些落寞的弧度。眉间不住跳动着,终于聚拢在一起时,恕则的肩背一带开始剧烈地耸动,牵扯出一阵凶猛的咳嗽,带着一副要呕吐的表情,少量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溢出。简直像给刚才的那句话做注解一样。果然没必要了吧?

  阿溯忍不住咆哮起来。“不对!那只是个——”

  恕则瞟了阿溯一眼,用眼神制止了他。阿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充满了眼眶的泪水,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痛苦。

  因为,面前的这个家伙本来应该是他一直想杀的人才对。

  可是,为什么,现在我脑海的每个角落都在呐喊着不让他离去呢?

  为什么……

  阿溯浑身颤抖,摇晃片刻后,也跪倒在恕则身边。瞟了一眼柊也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扭曲着的尸体,紧接着,那具尸体被挡住了。恕则调整姿势,完全背对着死去的柊也,阿溯这才发现他耳垂上那水滴状的耳坠已经被鲜血弄脏,只是不知道那鲜血曾经属于什么人。

  就是这样。他们杀死的人太多了。尽管都不是他们直接杀的(那个最终将所有的那些人杀死的人如今正躺在恕则身后。如今阿溯不是很想再去回忆朝冈柊也,甚至说,他已经完全不想拥有任何回忆——事到如今,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变成了荒谬的冷笑话,就连自己依旧存在着这件事本身,也已经荒诞至极),但是,头脑也早就因为这样的杀戮而麻木了吧。我们都是罪人。我们被推搡着成为罪人,以一种自己不想要的方式。

  就是这样。

  “喂,我说……”恕则再次开口,这一次,语气显得很轻快。阿溯诧异地再次看向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神色平静,像正在欣赏美丽的星空那样柔和而安详。虽然现在,恕则能看到的东西除了自己表情难看的脸,应该就只有透过被敲碎的窗户渗进房间的色泽浓郁的落日了吧。就这样,夜晚要来临了呢。阿溯等待着恕则说下去。

  “远藤——原谅我了吧?没有吧?”恕则说。可能本来是想笑的,但五官已经扭成一个更苦涩的状态,完全笑不出来。残存在嘴角上的笑意,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嘲讽吧——嘲讽他的自作多情。

  果然,阿溯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

  可能,心里真的是那么想的。只是要让自己说出口,却无比地困难。简直是在死去的父母的注视下,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仇恨,也放弃了自己这么多年人生的唯一一个目标。要将那个回答明确地说出口实在太难了。但是……

  阿溯的嘴唇颤抖着,但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有很多次他已经挣扎着想要给出那个答案,可事到临头,那些已经组织好的语句又被自己强行咽下,用后槽牙重新嚼成七零八碎的原状。终于又一次,阿溯稍微张开嘴唇,与此同时,他用余光看到了恕则垂落在身边的左手细微无比的动作。

  “早——”阿溯脱口而出。

  但刚刚吐出一个字,那件事情就发生了。

  恕则捡起刚才从自己的手中滑落的左轮手枪,甚至没有将手枪从左手换到惯用的右手,就那样——

  我死了。阿溯第二次这么想。因为刚才已经死里逃生一次,所以现在意外地不再害怕。也不用再思考为什么这个面前要杀我的人之前还在为我挡子弹了,现在这条生命如此完结也没什么不好吧?毕竟连朝冈柊也都在最后时刻与我们反目成仇了不是吗?说到底他也想活下去吧。

  可是……阿溯睁大眼睛。

  并没有。就像玩了个戏法,恕则的手臂展开又折起,枪口在阿溯眼前一晃,随即偏移,正正地指向他自己的太阳穴。

  “早川……?!”阿溯脸上复杂的表情立刻被错愕产生的大面积的空白取代。

  真是的。直到现在也不敢叫你的名字啊。

  “……阿溯。”恕则摆了几次口型,才勉强将这几个字说出。虽然感觉自己甚至不配称呼面前这个人的名字,但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

  恕则稍微闭上眼,感受冰冷的金属枪口传递到自己额角的刺骨的寒意,左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白。果然啊。罪人的孩子想做什么好事是不可能的,结果只能以失败告终吧。他想起死在自己面前的早川贤章,想到父亲那一死难赎而流落到自己身上的洗不清的罪孽。

  其实我大可以无视他们的。反正那是我父亲做出来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可是,我的年纪早晚会成为那些孩子死去的年纪。我也有可能成为他们,因此,我就没办法坐视不管。除了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实际上,我心中想的更多的是——

  我是爱我的父亲的。

  那个记忆中博学而温和的父亲,他用他智慧的结晶做了让不知多少懵懂无知的中学生命丧他手的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于是被这罪孽的重担压垮。如果他真的是个恶人、像吉田勇邦对阿隼那样坏,说不定我真的会将那些沉重的罪责弃之于不顾。可他偏偏不是那样的人。我爱他,所以只能为他承担一切。

  这就是上天加之于我的全部刑罚。

  恕则泪流满面,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那是第一次,阿溯看到恕则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赢了这场游戏吧。活下来,然后做你该做的事情。”

  阿溯听到这样的话。

  “不……”阿溯的眼睛一下瞪大,“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然后……”然后一起推翻这个政府。虽然在这种被监听的情况下,这句话说不出就是了。

  然而,恕则缓缓地、几乎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我受伤了,会成为你的累赘。”恕则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颤抖,但不知为何,阿溯就是很难开口反驳他的话。“光明正大地离开吧,忘了我、忘了这些人……你自己过崭新的生活,其实已经足够了。如果这样的话,你……”

  如果这样的话,你能原谅我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实在……

  ……太幸福了。

  那就是恕则全部想说的。然而,后半句话将将出口,阿溯已经发出大叫,纵身一跃,朝着恕则的方向扑去。腹部的枪伤尽管只是擦伤,但下意识躲避时被牵动到,还是带来剧痛,恕则忍不住“嘶”了一声,阿溯左手死死抓住他举着左轮手枪的手,同时右手用力掰开他紧攥的手指,试图从他手中把枪夺走。恕则挣扎着,试图甩脱阿溯对自己的钳制,二人陷入僵持状态。

  “停!!!”阿溯失声大喊。虽然现在他们的姿势简直和跪在地上亲热拥抱没什么区别。

  然后,阿溯听到一串连续的枪响。面对着他的恕则的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突然在双眼到鼻梁的三角地带多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视觉效果与被人用草莓圣代敷了个面膜区别不大。子弹旋转飞出,越过阿溯的肩头,深深嵌入阿溯背后的墙壁里。能够感受到的恕则施加给他的力道突然奇异地全部消失,失去了生命、肌肉松弛的男生班代表颓然前倾,如今恕则的下巴搁在阿溯的肩头,看上去真的像个货真价实的拥抱。虽然阿溯看不见,但恕则的水滴状耳坠还在轻轻晃动着。

  我还是没能阻止得了他。这是阿溯脑海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但他很快觉出它的荒谬。缓缓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正是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朝冈柊也,手中的乌兹冲锋枪正在冒着青烟。在柊也第二次扣下扳机前,阿溯已经一把抄起那把左轮手枪,迅速离开恕则,动作敏捷地贴地翻滚到桌下。乌兹冲锋枪开始吼叫,跟随着阿溯移动的身形,地上留下一排整齐的弹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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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14号 早川恕则 死亡】

  【残余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