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60章 朝冈柊也一片空白

  朝冈柊也盯着面前的那个男人。

  朝冈毅雄仰躺在地板上,不断地抽搐着。血液像河,他渐渐止息的身体也像河。虽然没有流血,但这种抽搐是柊也所熟悉的。每次将小刀插进面前的人的柔软的喉咙,他们的身体也会这样抽动着。

  那是预演性质的东西。但那一连串动作已经渗入他的血液里,变得熟悉而流畅。如果那一切都是为了在最后割开他忠心的追随者的喉咙,那么显然,如今面前这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曾经用枪逼迫着他一遍一遍完成的练习动作让他手法利落、毫不犹豫,然而,最后的表演却并不尽善尽美。

  不过,当然了,那时的柊也当然无从得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男人。嘴唇已经变得乌紫,这种现象用医学术语来讲叫做发绀,说明这个人——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心脏已经渐渐衰竭。

  如果按照心源性猝死的情况来看,在心脏骤停的四到六分钟后,朝冈毅雄的一切生命迹象就会全部消失,从而获得真正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不过,现在来看,他应该还有意识。

  柊也的手指停在墙壁上,指尖轻轻贴着一个红色的、圆形的凸起,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平静地垂下眼帘,看着双唇大张,两颗布满血丝的眼珠圆瞪着、几乎像死鱼的眼睛那样凸出眼眶的亲生父亲。他能确信如今的朝冈毅雄也仍然能看到自己。在中年男人残存的意识里,最后感知到的应该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柊也吧。

  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按下那个按钮,召来家里的仆人。就那么简单。

  但是,在指尖开始发力的前一秒,柊也的动作突然停顿了。随即,就像开了个玩笑,像小时候在沙地上涂涂画画那样,柊也的食指朝一旁划开,垂落在身侧。尝试着屈起手指、再张开,不过什么也感受不到。

  柊也继续观察着面前的父亲。身体抽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喉咙中开始发出像叹息一样的、颤抖的粗重呼吸声。稍微走近些,柊也在朝冈毅雄身旁蹲下,深黑色的眼瞳无限地望进中年男人干涸的、四周堆满皱纹的双眼。如果按照书上所说,现在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应该充满恨意,只是除了红血丝,柊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只是沉默着,就像从未开口说过话。如果像父亲所说,要我成为一个俯瞰所有人的神明的话,现在这副样子应该也算得上是那样吧。柊也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猝死的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异之处,也不能带给他除了刀伤之外的其他感受。

  但是,朝冈柊也想起了其他的事情。

  在几年前,中年的管家葬身于他的刀下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有过那样的设想。他站在倒地的朝冈毅雄身前,如果这是电视剧或者漫画,画面里一定只有下颌贴着地、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的中年男人、以及自己的双腿与垂在腿边的小刀,刀刃上的红痕流动着、渐渐凝结成一条线,粘稠的猩红液体顺着刀锋不住滴落在地板上。然后拉成远景镜头,像漫画书里的巨幅跨页,整个房间的墙壁、地板甚至天花板上都飞满了喷溅状的血迹。他站立在被夜中的深红色映衬的画面中央,静静地站着、然后抛下小刀,毫无征兆地迈开脚步,以轻盈的姿态跃上大理石窗台,像打碎囚笼那样打碎窗玻璃,将头伸出窗外观察片刻、随即纵身朝月亮的方向跃去。

  八岁的柊也称呼它为胜利的大逃亡。只不过他失败了——囚笼般的空房间里看不到月亮,而父亲给他的感觉除了冰冷坚硬的金属、再无其他。

  但现在,面前这个人周身的那种枪械的质感已经消失。柊也调整姿势,单膝跪地,看着与他四目相对的那双混浊的眼睛瞳孔渐渐扩散、最终彻底失去神采。他伸出右手,将掌心悬在男人不断起伏的胸腔上方——每度因吸气而鼓起的胸口与柊也的手掌距离越来越远,终于,被伸开五指的手掌的阴影笼罩的躯体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动静后,柊也垂下手臂,额发将他的眼睛稍微挡住,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得救了。”他以为自己会这么想。但是,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就连“空”这个概念都不存在。如果要成为神明就不能具有人类的情感,那是如今躺在地上的死人对他说过的话——而他照做了。所以,早在几年之前,当他一次次地用刀划破那些人的大动脉,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打湿上衣的前襟与手指时,他就已经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感受不到了呢?有时候柊也会这么想。但更多的时候,连这样的想法都不存在。可能将手从那个按钮上移开也只是这样转瞬而来又转瞬即逝的灵感。那是他第一次没有顺从朝冈毅雄的意志——他以为如果那样做就可以让他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但是并没有。面前这张脸孔和无数他曾看过的死去的脸孔毫无区别。而且,他这么做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想法和考虑,并不是他从本心想做什么,只是刻意地与选择了与之前他要做的事情背道而驰的路。——其实做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干脆大部分时候都是顺从着、回应着的朝冈柊也,偶尔试探着以相反与扭曲企图重新触碰到那些被丢掉的失去了的情感,总是以失败告终,得到毫无意义的结论。

  但像他这样的人,甚至不会因失败而气馁。多么可悲。只是他感觉不到可悲。

  朝冈毅雄突然死去,家族的产业被他的弟弟朝冈敏雄接管。柊也一下从万众瞩目的继承人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小学毕业后,柊也就被送到了鹿尾町读书。在朝冈家发迹之前,他们曾住在这座小镇,但那已经是太久前的事情。在这里住着,见不到家人(不过无所谓,更何况也没什么真正的家人)、只有几个随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不过,那些随从也是朝冈敏雄的眼线吧。而且总带着战战兢兢的意味——毕竟为了踩着哥哥的尸体上位,新晋的朝冈家一家之主将他所知的曾经朝冈毅雄干过的那些事全部曝光,柊也的事情也不能例外。不过柊也不介意。他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坏。

  没过多长时间,在鹿尾町最大的那家冷饮店(正是他和“他的”集团经常光顾的那家),柊也被一个大叔搭讪了。他便跟着那个大叔回到他的公寓,一同过了一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经历那样的事情,大叔的动作如今看来算得上温和、衬衫被大量的虚汗打湿,很短时间内就解决了。知道是第一次后,还问他疼不疼、开心不开心、紧张不紧张,但柊也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父亲还活着,这一定也是一件他绝难接受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是离开神坛的尝试。可是他跃下神坛、把自己抛回人间的污泥里,那些人间的情感却依旧没能回来。他仍然没能从大叔的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不过,反正无事可做。比起待在那被低眉顺眼的下人们监视着的宽阔敞亮的别墅里,出去与爱好奇怪的大叔们睡几觉似乎更有助于打发时间。多见到一些不同的人应该没有坏处。这样想着,在那天离开那间公寓时,柊也拜托大叔介绍给他圈子的里其他的人认识。后者的表情有些愕然,问他最近是不是记着用钱,但柊也只是摇摇头。无论如何,他渐渐融入了那个圈子。对他感兴趣的几乎都是些大叔,得知他的年龄后心惊胆战,一面因为法律的威胁而显出灰败的脸孔,一面在做的时候啃着他的脸。总之是那样的人们。虽然仍然没有多余的感情。

  要怎么做才能和他们那样有着喜怒哀乐呢。

  说到底,喜怒哀乐是什么感觉呢?

  既然做什么都没感觉、做什么都无所谓,就干脆听之任之的朝冈柊也,不是大部分时候的完全的顺从就是偶尔的彻底地相反……而此时此地,他、朝冈柊也,面对像曾经的那么多人一样死于他的刀下的沼里和树的尸体,在那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体会到的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和信太、宗光死去时如出一辙——

  是一片空白而已。多愁善感的人会将其形容为可耻的惨伤的空白。可柊也不可能体会得到这一切。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和树身边,将几乎全部的感知神经集中在胸腔附近,暗暗地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心跳。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更长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他曾经设想的任何东西来撞击他的心门,使他体会到比左臂与右手的枪伤产生的疼痛更为强烈的感受。而那一瞬间的犹豫实在太短,几乎令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完全没有。

  说不定就连我死去,也和活着没什么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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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余3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