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那是……
阿昼一瞬间变得无比迟钝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但是，右肩一带先一步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感。阿昼发出惨叫，摇晃一下，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啪”的一声轻响，手中的挂锁掉落在脚下浓密的草丛里。隐约看到右肩处的学生制服已经被濡湿成潮湿浓重、微微发红的深黑色，尽管自己无法看到，但那里肯定有枪伤吧。
啊啊，我的胳膊被人开了个洞。直到此时，这个想法才后知后觉地传回阿昼脑中。继续惨叫着。但是用另一只手抓起挂锁，与此同时看向背后。大概五米处的位置，举着枪口处还在冒青烟的乌兹冲锋枪的广濑敬哉（男子16号）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他没有短时间内再度攻击过来，而是静静地旁观着。
甚至给人这种感觉……他就像在旁观着我的挣扎。
不行。没办法。阿昼的下巴颤抖着。这个距离已经跑不掉了。如果要突然加速逃离的话，只会激得那家伙立刻继续开枪吧。那样就完蛋了。果然还是试着交涉一下吧？但是……
对方是广濑敬哉。这让阿昼觉得很难开口。
说实话，对于石川昼来说，他很少讨厌什么人。但与此同时，阿昼也是个执拗的人——如果一旦有什么人的行为触犯到了他心中无法接受的底线，他就会在心里近乎偏执地讨厌那个家伙，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改变观点。当然，个性温和的阿昼不会因为这样就干出主动找那家伙麻烦的行径，但他百分之百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敬而远之。
而广濑敬哉，正是阿昼“敬而远之”的那类人。说话矫揉造作的腔调、游戏人生、自以为是的态度都与阿昼的价值观相去甚远，令阿昼很看不惯。而阿昼代表的，应该是三年E组的大部分学生对广濑敬哉的态度吧。
虽然这个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死掉了。阿昼既讽刺又无可奈何地想。我会是下一个吗？
不过，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试着开口说话。虽然看上去想得很多，然而，进行这段思维过程并没有花费多于两秒钟的时间。
“广濑，我没有恶意！”阿昼说，“我们都不想玩这个游戏……我们不想攻击你！”
“……嗯？”敬哉微微挑眉。在游戏开始后，没什么人与他说过话。大部分时候，他听到的都是被击中的、悲哀、愤怒、痛苦、野兽般的嘶吼与呜咽，甚至连完整的理智的单词都没听到过。更多的时候，他对尸体说话。在头脑中默默地说，或者经由唇舌吐出。都有可能。
如今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呢。
啊啊，他说着什么呢？没有恶意？
可是，这种事情，恕难相信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个道理都明白吧。如果不参加游戏，被杀掉的人可就是你哦？怎么会有人清楚呢？还是请不要假惺惺的为好。
敬哉的嘴角，渐渐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如果想拿这种东西骗过人家的话，那就带着你的愚蠢……
下地狱吧。
或者升上天堂。毕竟像你这样的幸福的、没做过什么错事、还能将腰背挺得直直的来和人家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人，应该是能得到神的眷顾的吧？
算了。不管怎么样。反正、你去死吧。而人家还活着呢，真可惜呀。
这就够了！
敬哉稳稳地重新扣下扳机。老旧打字机般密集的枪声再度响起。
那一刻，石川昼的头脑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首先想到的绝对是父母。父亲是老师，母亲是普通的政府职员，过着简单而平淡的生活。就是那样的日子。啊啊。然后是什么呢？他突然想到的，竟然是三浦杏子的脸。浓密的黑发被无意黏成一缕一缕，脸上定格的表情是不可置信的，让阿昼怀疑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一袋垃圾扣在自己的头上。然后那种凝固的惊诧开始解冻，变得扭曲、变得歇斯底里。
但是，站在课桌对面的辻浅穹，脸上毫无惧色。
“看我不顺眼的话，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过来说清楚？”
说着，静静地看向面前愤怒的杏子。后者几乎立刻跳起来，踩着一地的垃圾揪住浅穹水手服的前襟。由于踏在易拉罐上，杏子的身体前倾，出于惯性朝前走了几步。这时候被她拉住的无论是什么人，应该都会被带得后退吧。阿昼想。不，甚至没有想，这都不是一件需要用脑子思考的事情。
然而，浅穹并没有后退。甚至在杏子移动的同时朝前跨了一步，眯起由于描画精致的妆容（浅穹那天妆面的风格和平常有所不同）而更显凌厉的双眼，将头微微低下。浅穹比杏子略高，就这样狠狠撞上了杏子的额头。
与此同时，动作没有停，扯住杏子的衣领，两个人开始推搡。浅穹显然没有任何打架的经验，动作显得十分不讲章法。然而即使杏子是不良少女，如今被猝不及防的头槌撞得头晕眼花，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被狠狠搡到她自己的桌子上。腰部撞到坚硬的桌角，疼痛令她尖叫起来，本能地踢动双腿，浅穹的小腿袜上立刻多了几个棕色的鞋印。
但是，浅穹不为所动。下一秒，杏子和她的桌子一起翻倒在地。连着浅穹，什么都不顾地用膝盖抵着杏子的胸口。
“像你这种低等的人……还是去死吧。”浅穹垂下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挡了我做想做的事，就去死吧。”
我可不是那种心胸开阔的人啊。
就——去死吧。
是什么时候被这种话感染了呢？那个平平庸庸活着、即不苦痛也不太过幸福的人，曾经想着，如果是我处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没胆子做到这些吧。
可是、可恶、真的可恶。我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了，却没能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难道事到如今，我也要继续如此懦弱地苟活吗？然后继续我徘徊在人群边缘的日常，一遍一遍注视着他人的苦难和幸福，想着“如果是我的话会这样那样做”，最后也只是什么也不做，难道人生就要这样持续下去吗？
不，话说回来，无论如何我的人生也没法持续下去了吧。只要落在冲锋枪的射程里，几乎用不着考虑打得中打不中的问题，已经必死无疑了。但是，反正都是要死了，如果我还有其他的能做的事情的话……
如果我还能那么做的话。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视野开始摇晃，阿昼“哈”地吐出粗气，奋力睁大眼睛，看向面前的敬哉。
“浅穹，你快跑！”
就在敬哉扣下扳机的一刹那，他已经甩下自己的行李，踩着泥泞的山路，径直朝敬哉的方向狂奔而去。
啊啊，我就这样唐突地叫出了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现在看来……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辻同学，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啊。
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山顶的冷风呼啦啦地拂过耳畔，那撕心裂肺的痛觉还在跳动着，却不知为何变得非常遥远。
敬哉后退一步。眼前狂奔而来的身影与整整一天以前，扑向他的野村广明的身躯微妙地重合在一起。不知是否出于这种原因，敬哉有一些错神，在被杀戮带来的亢奋占据的内心里，陡然升起一丝违和的疑惑感。但也只有一丝丝而已。
密集的枪声里，能够看到枪口喷射出的火光不断跳跃着。阿昼就那样骤然停止了一切动作，似乎，在敬哉看来，身躯甚至还在空中定格了片刻之久——然后，重重摔落在地，制服背后开了数个大洞，如果凑近了就会看见黑色的制服已经被染成一种更加厚重、粘腻的颜色。
啊啊，如果把这一切拍成一部电影，我一定会选件浅颜色的校服的。现在这样岂不是完全看不出来嘛。
脑袋里不相干地旋转着这样的念头。没再看瘫在地上的石川昼，敬哉径直追向几乎在阿昼发出声音的同一刻就丢弃行李，只拿着补给包奔跑的浅穹。手中的乌兹再次发出怒吼，浅穹的身子歪斜一下，但速度并未减缓。
不不。看不清打到哪里了。一个弹夹打空后，敬哉摇摇头，放下手臂。啊啊，石川君，你的努力有作用了哪。趁我杀你的工夫，你的女朋友真的跑掉了哦。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意呀——话说，你竟然在和辻同学交往吗？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呀，怎么做到的呢？难道你那方面的功夫其实很不错吗？
敬哉的脸上隐约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所以，为了喜欢的人牺牲了自己。石川，你可真是个蠢蛋。虽然还没有野村广明那个傻瓜那么蠢，但是——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做呢？
蠢透了。蠢死了。
敬哉摇摇头，微微歪着脸，走近阿昼还在抽搐的身体，一脚踹在他的脸上，那团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的躯体发出一丝模糊不清的呻吟。
可是，阿昼能感受到的疼痛，在变得越来越淡。
去死吧。
就算是必死无疑，但是，我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总是在想着“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会做些什么”，现在，我……似乎、真的做了一些事情呢。
我不可能追上你的。浅穹。如果没有这场游戏，我们也只会是两条平行线而已。然后，我迟早会重新沉浸在我的人生里，过着什么也做不了的平庸日子。
不过，现在，我至少能够辉煌地死去。
虽然我的国文成绩很烂，但是，浅穹，如果用你的那些语言表达的话，我的死，应该真的、真的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吧？
砰。
然后，阿昼的耳朵里听到一声干燥的单发枪响。这声枪响打断了他的思考，也成为了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敬哉将他的鲁格P85手枪放回口袋，盯着失去了一切动静的阿昼的尸体，为乌兹冲锋枪更换上新的弹夹。然后捡起阿昼的背包，警惕地四下环顾后，从西侧的山坡朝山下走，快速地离开了现场。不过，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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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3号 石川昼 死亡】
【残余1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