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现在已经很难看得出来，然而，实际上，沼里和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尽管现在这种骄傲只会体现在他对当不良还要当得光明磊落的执念上，但永远保持着自身的底线和原则，本身不也是骄傲的一种吗？
像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对朝冈柊也唯命是从，听起来似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他们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朝冈集团，那些事情一直放在和树内心一隅，却并不是由于其美好而将其珍藏。
———朝冈柊也有一个秘密。
而他、宗光与信太，是仅有的三个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那是和树还在上二年级时的事情了。
重新分班后，沼里和树才与柊也、信太编在一班，但同宗光是中一起就同班的老相识。
当初，宗光也是和树爬上班霸、然后再爬上校霸之路的绊脚石，和树花了不少力气才将他收拾服帖。在那之后，比起上下级，他们变得更像普通的恶友了，只不过和树的劝告宗光基本都会听。比如不让他在学校随便欺负人之类的。后来，同班的金子信太也加入了他们。他们就这样成为了在全校相当具有影响力的不良团体。
那天晚上，下着雨吧。到处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夏天的结束、秋天的开始，有些多愁善感的时节。
和树已经睡下，却听见门响。以为是幻听或者远方滚滚的雷，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眼睛在黑暗中睁了睁就又闭上了。但声音依旧持续，连绵不绝，从微弱变得渐强，在雨声里依旧模糊。
“小树？小树呀！”直到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小树，是不是有人找啊？是宗光吗？”
和树这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不耐烦地喊：“知道了，知道了，别叫了！”
妈妈的声音胆战心惊地戛然而止。和树赤脚踩在地板上，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梯，跑到玄关处时终于听清了，那声音的确不是闷雷，不规则、有些粗暴的拍门声混杂着被关在门外、带着潮气的熟悉声音：“和树！开门呀，和树！”
是宗光。和树拉开门，放线菌的气味被裹挟在如织的雨丝里，泼了他满脸，两个不速之客刚刚迈过门槛，他就赶紧将门关上，脸埋在臂弯里打了两个喷嚏。拉亮客厅的灯。宗光和弟弟裕志站在玄关处，因为寒冷，不住地发着抖，上下的衣服全部被雨水浸透，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布料隐约渗出一层肌肤的颜色。
这时候妈妈也出来了。很热情好客的样子。“哎，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虽然这么说，但语气里没有不愉快，反而有点高兴，有点唯唯诺诺。
“好啦，用得到你多嘴？”和树却三言两语，就将妈妈打发走了。
他知道，能让宗光和裕志雨夜里跑到自己家住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怎么啦？”见宗光不开口，和树决定自己问了。
宗光下巴打颤，不知道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停了好久才开口：“啊……那个，我妈交了个新男朋友。”
和树很平静。习惯了。宗光的妈妈这个年纪了，人一点不显老，男朋友换得很勤，总是年轻的、学生模样的，甚至有高中生，几乎和宗光差不多大。那些人嘛。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有的不仅仅对长谷川葵子女士感兴趣。
“那男的半夜过来，带了个人，还想找我们，说要一起玩。放屁！”
和树惊讶地问：“人？你是说他带……”
“那女人怎么会介意？只要有人干她就行，她不在乎那男人带什么人过来。”宗光突然变得激烈，“我和裕志就把门锁上了，他们三个就在客厅……我们翻窗户跑出来了。”
和树点点头。他还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天的事情还没有超出他对宗光的一团乱麻的家事的认知。然而宗光一把抓住和树的肩膀，湿淋淋披散在额头上的金发的缝隙里，看向和树的双眼蓦地睁大。
“你知道他带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啊？和树想。“怎么？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吗？”
宗光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好像吃饭吃到最后一口时顿生恶寒，吐掉也不是、吞掉也不是，只好把饱胀的话语含在口腔里。过了一会儿，他无比痛苦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朝冈柊也。我们新班的同学。”
“……哈？！”
这下轮到和树被错愕侵袭。他的一部分灵魂甚至还摆动着触须，隐隐约约感到一丝空白的荒谬。
朝冈柊也？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就和树所知，成绩也一直榜上有名。但和树从上学以来，就没对成绩榜这种东西以任何方式产生过任何的兴趣。然后，脸很俊秀。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了。不过，这还不够吗？哈哈。
他还会干出电话援交这种事情？
最后他也只是说：“那好办。我们收拾不了那群大人，拿朝冈一个人还没办法吗？回头去学校把他揍一顿就好了。”
后来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既然现时现地，和树、宗光与信太还在毕恭毕敬地喊着柊也“老大”，那么那场战斗的胜负也可想而知了。
柊也打倒他们三个甚至不用太大的力气，让和树怀疑他没有成为鹿尾中学的老大，只是因为懒得出手而已。
不过，并不是在那次输掉之后，和树就认了柊也当老大。柊也把和树与宗光人打服了，心没打服。大不了下次见到他躲着走嘛。和树那时只是这么想。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过了两天，宗光对和树说：“那个混蛋又来了。他对我弟弟动手，还拍了视频。”
说这话的时候宗光浑身都在发抖，和树从来没见过宗光拥有那样的眼神。那种发直的、空白的，只是纯粹的陈述，被仇恨烧断了的眼神。
“他说如果我们不听话，就把视频传出去。”宗光无力地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有点喜欢惹是生非的笑嘻嘻的长谷川宗光。
“开什么玩笑！我们去收拾他一顿，让他把视频删了。”和树伸出手，使劲拍拍宗光的肩。
也只能这样说。
成年人啊。
他们总是不会用我们的手段正大光明地解决问题。他们拥有着成年人的权利，并且为这天然赋予他们的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利怡然自得。
宗光是个被成年人压迫得痛苦的人。但和树不是。
和树只是迷茫而已。如果有点事情做就不会。如果不想未来，就不会因为未来而迷茫。如果把暴力当做尼古丁，就会忘记迷茫。
那一天仍然是雨天。鹿尾町的雨季总是这样，哀愁的、时断时续的。冰冷的、细密如丝的雨线织成网，鹿尾町就被笼罩在一层潮湿的白烟中。和树套上雨鞋，鞋底在水洼里踏出涟漪。泼在车窗上的雨痕、模糊的灯影、车站金属路牌上的薄锈。
和树一身的雨水。透明雨靴被踹掉了，丢在门口，不然没有风度。卷发被黏成一绺一绺，雨水有土腥味，顺着发梢掉到长谷川家的木地板上，形成一摊小型积水。和树站在积水里，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倒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两分钟前，沼里和树一脚踹开长谷川家的门。一分半钟前，宗光把裕志的衣服裹在裕志身上，将他揽到身后。一分钟前，三个初中生开始用折叠刀对准那个男人。于是长谷川葵子开始尖叫。宗光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再次造访长谷川家的朝冈柊也却一直是无动于衷的。于是他们开始推搡，折叠刀还来不及收起。
“混蛋！别嚣张了，给我把视频删了！”
“还轮不到你们这群小子对我说三道四！”
男人用力抓住和树的左腕，将他压在墙上。和树本能地挥动右臂，同时身子下压，想把他击退，却忘了自己手里那柄金属小刀。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就发生了。
鬼知道那柄刀是怎么完整地没入了男人的眼眶，滑溜溜的像嚼生鱼片的感觉，让右手五指和牙龈一起发软，就像在攻击一团鼻涕。年轻男人被烟草和精神类药品浸泡得发黄的牙齿间爆发出呻吟，和树双手一推，咚，他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人停止了一切动作。
一时间，望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葵子女士重新想起尖叫，叫声比之前更加凄厉。
“你闭嘴！！！”宗光仿佛大梦初醒，一跃而起，冲过去一把死死捂住母亲的嘴，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宗光的手掌底下挣扎，发出尖锐的呜咽。
信太还是沉默地站着。裕志也是。
正在这时候，从一开始就没有卷入争端，在和树一众人推来搡去的时候只是规规矩矩站在门边打量屋内装潢的柊也突然动了。快步上前，随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朝男人的脑袋连续砸下去（那时候和树绝对不知道，一年后北条晴就是这样死于广濑敬哉之手）。
“你干什么啊？！”和树很想这么问。但舌头被黏在口腔里一样，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冈柊也再度起身时，那男人的太阳穴朝内塌下一块，五官也被鲜血浸透，模糊一片，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了。
“你把他伤成那样，一旦醒过来，他弟弟就完了。”柊也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将烟灰缸放回原处，用平静的口吻说，“还是让他现在就消失吧。”
和树浑身颤抖，却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在那之后，和树等人提心吊胆地度过了几天。然而不知道是他们那天确实将现场处理得天衣无缝，还是柊也打过了招呼——毕竟他是个大少爷——总之，没有任何人找上门。那家伙的人间蒸发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和树的生活还是继续着，没有一点不同。
不，或许，还是有一点。
从那天起，朝冈柊也成为了他们的“老大”。
话说回来，柊也的确聪明，可他不是神，没办法凭空学会编程，进攻分校电脑的想法固然是最好的，但完全没办法展开。不过，早川恕则要是想逃跑的话，应该会采取这种手段吧，毕竟他是学校里非常有名的电脑天才。
第二是暴力摧毁分校。
第三，至于试着拆项圈，这个成功的概率应该更加微弱。在不知道项圈构造的情况下，要怎么才能把这个炸弹一样的东西弄下来呢？不过，万一呢？
至少在柊也这里，第二、第三两个计划正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但是，等待着柊也以不属于他年龄的熟练在纸上潦草地写着炸药的配比时，和树望着那张英俊而专注的侧脸，有一瞬间，想到的却是其他事情。
为什么老大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一直以来都没有女朋友呢？
他也问过柊也这个问题。而且用的是那种神经质的、假惺惺的语气，像小林她们三个围在中原诚治身边时用的那种语气。或者他们去和模样英俊的班代表早川恕则打招呼时，那种夸张的口气。
“早川同学，早川同学，这道题好难耶。但是你的话就没问题！”——“老大，老大，你对学校里哪个女生有兴趣吗？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嗯，就这种轻浮的语气。
但得到的回复只是：“不，没什么。”
柊也似乎对谈恋爱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确切地说，他很少对什么事情表现出兴趣。
话说回来，无论长相还是才能，朝冈柊也都是能与闪闪发光的班代表早川恕则相匹敌的存在。但那群女孩子没来打搅过老大。并不是因为老大不优秀。归根到底，还是不良的身份有点吓人吧。不知道为什么，和树对没有女同学敢与柊也深交的事情感到非常开心。
不，沼里，别装了，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的。和树托着下巴，又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你的话就没问题！”——哈哈，真荒谬。竟然对自己的老大怀揣着这样的念头。明明一定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的。就算是现在，在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游戏里，和树也不指望朝冈柊也能怜赐他一点点爱。既然这已经是个既定事实，那么，就算可能逃脱失败、自己可能马上会死，也没必要向老大说出我的这些心意吧。
……因为我是个肮脏的人啊。肮脏的人生产出的肮脏的想法，被发配去肮脏的角落自生自灭就好了。为什么要冠冕堂皇地摆到它不配的老大的眼皮底下呢？
和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柊也已经结束了书写，放下笔，将纸张递到了和树面前。后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伸手接过，宗光和信太立刻凑了过来。
“请帮我找来尽可能多的以下东西——硫磺、灯油、木炭、肥料……”
总之，罗列了一大堆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东西。因为和树的功课很烂嘛。但他知道，拥有这些东西，老大就能造出土制炸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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