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2章 松冈悠子的孤独

  “模拟战斗的演习实验”、“请将其看作我国唯一的征兵制”……没错,这就是这个自称为“瑞穗沃土之国”的国家做出的好事。

  而现在,这件事确确实实地降临到了三年E组四十二名学生的身上。

  怎么……怎么会?!这简直是将近千分之一,微不足道的概率啊!和树不可置信地盯着站在讲台上的吉田勇邦,头一阵阵发晕,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我们要自相残杀?首先,无论怎么说,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除非是他们先动手,否则沼里和树也是不想主动出击的。虽然是个不良少年不假,可他有着非常分明的底线与原则。而至于朝冈集团的四个人,那当然更不可能自相残杀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也是不会发生的。混蛋啊!你却跟我说我们中只能活下来一个人?开什么玩笑!

  而且,虽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在脑子应该因为恐惧而彻底停转了的现在,和树竟然注意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异样”。

  和树用牙撕扯着下嘴唇上翘起的死皮。一到这个季节,他的嘴就变得很干。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面前这个自称吉田勇邦的男子很熟悉。那只是个模糊的猜想——但很快,在和树背后响起的木制桌椅在地上滑动的刺耳声音替他回答了这个疑问。他回头看,站起来的是吉田隼(男子20号)。

  对啦,这两个人的面容有些相似。这是不难看出来的,吉田勇邦就像个大号的、阳刚版本的阿隼。模糊的念头一下变得像白纸黑字的答案那样坚实稳固。

  在狭小霉湿的教室惨淡的白炽灯光下,五官仿佛被上了一层蜡,显出几分刻板的死气。阿隼双手撑着桌子勉强维持站姿,声泪俱下地开口了——

  “为、为什么啊,爸爸?!”

  面前这家伙,正是阿隼的亲生父亲。

  但吉田并未因阿隼的声音而动摇半分,亘古不变的严厉与冷漠让他的脸在一瞬间有些脱离人类的范畴,变得更像粗糙劣质的面具。和树的嘴唇几乎要跟着阿隼的身躯同步颤抖起来。可恶!这个混蛋!那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吉田看着阿隼,摇了摇头。

  “阿隼,爸爸不是和你说过,在我们的国家,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平等的吗?”

  “……哈?!”阿隼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就连其他同学脸上,也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记住,你和其他的同学在‘程式’面前,没什么不同。更何况——”说到这里,吉田话音一顿,随即提高了音量,“在座的各位都听好了!为我瑞穗沃土之国的国运与民脉而战斗与牺牲,是你们至高无上的光荣!你们应该为被选入‘程式’而感到幸福与自豪,这才对得起总统陛下的殷切期望,明白了吗?”

  闻言,阿隼难以置信地望着吉田,嘴角抽搐着。有一瞬间,和树还以为他想笑一下,喂喂,爸爸,别开玩笑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吧!但阿隼的脸只是不住地扭曲着,并没有做出任何一个特定的表情。在吉田冷峻的逼视下,阿隼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许久,最后也只能带着哭腔应答:“是……是,明白了。”随即重重跌回椅子上。

  这是个除了成绩外一无是处的窝囊废男生——和树一向这么觉得。和阿隼待着一定会活活憋屈死,要是让他与这样的人相处,和树绝对是敬谢不敏的。但现在,和树的心里却为这家伙生出一点怜悯。

  “你们呢?”吉田垂下目光,打量台下一张张吓破了胆的惨白面孔,“明白了吗?”

  没有人开口。

  喀喇一声脆响,在一片死寂的教室里显得出奇刺耳。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台下,枪栓被拉开(坐在第一排的春枝极力忍住没有叫,双肩却本能地缩起来),吉田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厉声逼问:“我问你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这一次,被热兵器逼出的尖锐应答声连成一片。

  就在和树以为吉田会就此满意时,后者突然调转枪口,指向教室左侧靠窗(窗户被人用木条钉起来了,所以才没办法分清外面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某个位置,出声吼道:“喂!你怎么不说话?!站起来!”

  和树掉头看去。

  缓缓起身的是松冈悠子(女子16号),悠子的圆脸上爬满泪痕。

  啊啊。这个女孩,似乎正在被全班的学生若有若无地排挤着。和树倒没参与过——那只是班里那些一无是处的笨蛋一无是处的家家酒游戏而已。悠子会经常在教室里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或者大哭,精神似乎比较脆弱,很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过,据和树所知,这并不足以成为她被欺负的原因。归根到底,还是她这人有些不讲理吧,心智总像个小孩子似的。

  但,最主要的,应该还是小林佳奈——对,就是坐在自己附近那个——和悠子存在一些私人恩怨。小林、青木、新井这三个人学习成绩不错,在班里也算是活跃分子,影响力不低,悠子被排挤有相当大一部分也是小林的那个小团体煽风点火的结果。

  唔,总之就是这样。这还是爱好八卦的宗光强行讲给自己听的。至于具体的细节,和树实在没兴趣了解更多了。

  “我、我、我……”悠子深吸一口气,随即猛地喊出声,“我不相信!什么‘程式’啊,不都是给那帮差劲学生准备的吗?!像我、我……肯定是班上谁思想有问题才拖累我的!我凭什么参加它啊!”

  “你是16号的松冈同学吧?看来你还是没理解我们‘程式’的意义啊。越是我国的忠诚子民,越应该为被选中而喜悦喔。你这反应是怎么回事?”吉田仍保持着水平持枪的姿势,嘴角扭曲了一下,似乎想堆出一个冷笑,却失败了,“在我看来,这里没有哪位同学的档案上记着思想问题的账。难道你还知道什么别的事情吗?”

  “呃……?我……”悠子被泪水浸满的双眼有一瞬间空茫地睁大了。

  毫无疑问,松冈悠子是这个国家里最常见的那类人——人家讲什么都照单全收、深信不疑,是这个烂国家(就从我们被抓来自相残杀这一点上来看,绝对是烂国家)忠实而麻木的拥趸。然而,就连她这样的人也无法摆脱被卷入“程式”的命运。

  有些讽刺。有些可悲。

  不过,根据学校的说法,从对“程式”有意见到把批判的矛头对向这个国家,毫无疑问,都是“思想问题”的组成部分。按照这个标准,这个班上的问题儿童绝对大有人在。

  和树有点紧张地盯着悠子的手指。该死,这女人疯了,竟然在这时候挑起班里的内讧!蠢死了!在想什么啊?!

  悠子抽噎着,突然将目光转向和树的方向。

  和树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悠子举起手,指尖在空中划过一圈,随即下落,伸出的食指线条紧绷,点向的却是和树左前方的位置:“小林佳奈!小林绝对有问题!”

  当然啦,“思想问题”这个词语是决计用不到佳奈那帮女生身上的。但如果说出这话的是与小林有私人恩怨的悠子,那事情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面对悠子的手指,佳奈的脸色如同被泼了一层漆,瞬间一片煞白。她慌乱地瞟了吉田一眼,尖声喊:“你胡说!”

  “我没胡说!校园论坛上那篇骂我的匿名信是你发的吧?!你说我是大东亚共和国的狗,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我能什么意思啊!我、我说你就是国家的败类,之前学校里讲什么我背着惠理和中原勾勾搭搭,那也是你传出去的吧!”佳奈不甘示弱地反驳。平日一丝不苟的披肩发此刻有些凌乱地垂在耳边,佳奈镜片后的双眼像燃烧的战场。

  “那又怎么样!”悠子气势汹汹地反诘,“你少装模作样了!上学期往我书包里泼墨水的人不就是你吗?!还有扎小纸人组咒我的事情,别把我当傻子!远藤肯定知道,对吧?!”

  说着,悠子用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眼找到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相当冷静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面容俊秀、却总是让自己看起来不太起眼的远藤溯(男子5号),深吸一口气,举起另一只手,用手背大力抹去脸上的泪水。但听到这话,阿溯脸上的表情也并未产生什么改变。

  “那个娃娃是远藤同学扔掉的,对吧?”

  “闭嘴!”

  阿溯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吉田的怒斥就在他隐隐作痛的耳边炸响了。尽管这是间狭小封闭的教室,却感觉得到吉田那冷峻而高亢的声音仿佛带着回音,从高空朝他飞扑而下。

  佳奈脸上的白立时显出几分畏缩。

  但似乎太晚。悠子声泪俱下的泣诉已经止不住了。

  “都是你害的!我会被班上那么多人讨厌也是你的错!现在好了,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就是那一瞬间,阿溯也好,和树也好,班上其他同学也罢,都看到吉田勇邦望向悠子,缓缓摇了摇头。他搭在扳机上的那根弯曲的食指只是轻轻颤动,至少在一般人看来,那个动作微小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然而从枪口里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真真切切地喷出了一道刺目的滚烫火舌。

  几乎是在相同的一刻,远藤溯终于想起了松冈悠子刚才提起的那件事。

  那应该是上学期发生的事情。那段时间,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阿溯每天都要熬夜到很晚。那天临近放学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睡去了,等到醒来,被黄昏笼罩的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没人叫醒他,远藤濑也(男子6号)翘课去参加联谊了。阿溯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时,无意中看见他右前方一张课桌的桌洞里似乎躺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阿溯上前,蹲下身往那张课桌里看去。是个稻草扎的娃娃,应该是和巫蛊之类的有关的东西,上面还粘着一张纸条,写着“松冈悠子”四个字。

  这东西应该还没完成。阿溯将一只手探入桌洞,将娃娃掏了出来。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随手将纸条扯下,走到楼道转角的垃圾箱旁,将那两样东西丢进去,转身离开。

  过了几天,阿溯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直到现在,那道火光闪耀的一瞬间,松冈悠子的一切动作突然悬停在半空,上半身以一个微妙的弧度后仰,在短暂的停顿后,就像电视剧里表演拙劣的群众演员,悠子的身体抽搐几下,随即咚地朝后栽倒,看着那具头颅被打飞一半的尸体与教室后墙上溅的四处喷射的血迹以及大概是脑浆的白色糊状物,这件事才重新闯入阿溯的脑海中。

  悠子的同桌北条晴(女子15号)半边脸被方才一瞬间内扬起的血雾浸得猩红一片。她的下颌剧烈地颤动着,想尖叫也好、呕吐地好,却不敢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真的死人了。教室里剩下的四十一个人连尖叫都不敢,或者是忘记了。现在悬浮在空气里的,只是一片彻底的、无神的死寂而己。死寂啮咬着四十一双嗡鸣的耳朵。

  小林佳奈早就失魂落魄地跌回了座位上。

  “其实老师也不想的。”吉田分明是有些心满意足地扫视台下,“不过呢,很抱歉,在游戏开始前杀死你们中的一个人是老师的任务,不然你们是不会快快战胜自己,去遵循总统阁下的懿旨的,不是吗?”

  “你们被选中的事情已经通知给家长了,可以放心参加游戏。你们的事情明天就会上早间新闻。”没人吭声。吉田从讲台上捡起另一根粉笔,捏在手里:“好了,那我们现在就来介绍规则。你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岛——”

  吉田说着,在黑板上粗略地画下一个轮廓,又横向和纵向徒手分别打下七根和十根线,接着开始用意外地漂亮的字迹,在将那个代表岛屿的轮廓分割成数十块的网格里标注“A1”“A2”……一直到“I5”“I6”之类的东西,就像制表软件里代表着单元格位置的坐标。“就像这样,这座岛被划分成了五十六个有效区域——I5、I6等区域已经不包括陆地,特此排除在外——你们所在的就是这里。”他在F4区的方格里写下“分校”两个字。

  “为了防止同学们消极怠工,我们为这个游戏设定了三天的时间限制。在那之前,你们必须决出唯一一名优胜者。而优胜者的意思,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吧?”粉笔在吉田指间“啪”地折断。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四十一个人和一具尸体。

  ……当然知道。

  活着,就是优胜。

  “为了让同学们专心参加游戏,海上会设置巡视船,负责将试图逃跑的同学射杀。此外,每两个小时会将岛上的一个区域设为‘禁区’,如果有哪个活着的同学待在成为禁区的地方,你们的项圈都会爆炸。”

  爆炸……!各位!爆炸呀!

  和树闻言,有些厌恶地触摸着那个东西,随即又放下手。被这么一个东西黏在脖子上,还甩都甩不掉,和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如此地恐惧与恶心。更该死的是,面前这杂种竟然管这东西叫“游戏”?人命被他当成什么了?

  “不,不要随便扯那个。”吉田看向几个神色张皇、正在用力想把那东西从自己的脖子上卸下的学生,“这东西的全称是‘瓜达尔卡纳尔’,是大东亚共和国最先进科技的结晶,如果试图逃跑或者试图把它拆下来,那估计不等我们的防卫军开枪,你们的脑袋就要被炸上天了。特别地,分校所在的区域会在最后一名同学出发的二十分钟后被设定成禁区,届时大家将无法再进入。”

  新井惠理赶紧放开攥着项圈的手。沾了一脸鲜血与脑浆的北条晴此刻发出像是呜咽的声音。

  和树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拜托,你以为自己讲的是很好笑的笑话吗!这个没一点人性的混蛋,假如我们找到对付你们的办法,我第一个杀的绝对是你!

  虽然怀抱着这样激愤的念头,不过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小混混,和树冷静下来的速度要比不少人快一些。班里还有多少能保持理智的人呢?并不是怀着探究这个问题的念头,和树只是本能地试着观察四周。当然啦,宗光和信太都显得比较镇定。那是因为有老大的存在嘛。是的,朝冈柊也无论在何时都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态度,即使在目前这种近乎于绝望的环境下,也不例外。

  还有……藤井看上去也挺从容不迫的。他当时在巴士上想干什么?他比我们早一步意识到车上有催眠瓦斯的存在吗?

  另外还有远藤溯和远藤濑也兄弟二人。刚才(其实已经是两个小时前)曾经短暂地出现在朝冈集团的笑话中的广濑敬哉抱着双臂靠在座位上。这些都是有点格格不入的人。如果要猜三年E组中有谁会投入这场游戏,和树绝对会把这四个人放在第一顺位。

  另外,男生班代表早川恕则(男子14号)也很冷静,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或许他也在想逃跑的事情吧。

  和树将头转回,继续盯着吉田动来动去的下巴。

  “来自分校的广播会每隔六个小时进行一次,向大家送达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要增加的禁区以及死亡同学的名单。另外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没有一个人死亡,那么视同时间到,所有人的项圈……”

  都会爆炸。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这样。

  “好了,就是这样。现在就请拿着政府分发的补给包和你们自己的行李离开吧。补给包里有电筒、地图、食品、水,还有武器,但不一定能用来杀人,你们可以把那个看成大东亚共和国赐予你们的恩典。”

  吉田说,“恩典”之类的,好像日向昱名会痞里痞气地拿来开玩笑的词语,却被他用一种非常严肃的态度说出来。有点可笑,但谁还能笑得出来呢?

  和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边的位置。果然。

  “首先是第一位,男子1号,朝冈柊也同学。”

  柊也静静地起身,走到门口,防卫军士兵从放在门边的一辆装满了军绿色背包的大推车上扯下最顶端的一个,粗暴地扔进他怀里。

  临出门前,柊也突然望向和树的眼睛,嘴唇蠕动,不出声地挤出几个字。凭借着与老大的默契,和树看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岛的最北边见。

  是这样没错。

  一直到柊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和树才收回张望的目光,他的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许多。如果朝冈柊也出手,他们说不定真的有可能逃离这里。虽然目前来看,这游戏的规则简直可以用“完美”形容,但和树相信,如果是柊也的话,一定能注意到它的纰漏。

  “没有任何事物是完美无缺的”,——这也是柊也说过的话。是一句很有自信的话。而柊也的确有着这样说话的资本。

  “好,间隔两分钟,然后是下一位。”

  应该是女子1号青木咲吧。

  就这样,简直像个漫长的受刑过程,班上的人一点点流出去。远藤溯、远藤濑也兄弟二人,哥哥仍然一如既往地从容,弟弟甚至还保持着那若有若无的轻佻笑意。首要威胁分子。

  不久后,信太也离开了。他也收到了相同的来自柊也的讯号吧。

  女生嘛,也都是那样。有的冷静一些,例如谷崎澈子,还有的抹着眼泪踉踉跄跄跑出去,以小林三人组为主要代表。尤其是小林,刚看着松冈悠子死在自己面前,而且死得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必精神状态不佳。接住士兵丢去的补给包时,她趔趄一下,差点摔在地上,随即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这之中,总是显得没精打采的池田郁子(女子3号)竟然已经在等待的时候睡着了。吉田喊了两遍,她才醒过来。虽然她平常也一直是这种睡不醒的样子,但到这时候了还是这样,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约莫四十分钟后,辻浅穹(女子10号)消失在门口。紧接着,沼里和树离开了教室。

  女子16号 松冈悠子 死亡

  残余41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