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雪白的长廊。

  四面毫无砖瓦接缝,光滑一片,甚至一眼看去让人有种眼睛模糊的错觉。

  深田优佳拉了下白色的外套,阔步走在长廊上。

  哒哒哒,轻巧稳健的脚步声穿透走廊。

  两旁,是一间间交错相对的房间,成z字行排列,房间没有门,大刺刺对着长廊敞开,仿佛无所顾忌地展示内部的一切。

  左手边,是一间充满了书籍的屋子,大的离谱,隔着门框从外面看一眼,甚至望不见边际与天花板,那些书籍仿佛无穷无尽,只有房间中央一张摆满草稿纸的书桌轮廓分明。

  往前走,右手边的房间,第一眼看过去只觉满眼青绿,再细看,才见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依稀自在奔跑的骏马,身上的马具看磨损程度就知道主人经常使用。

  再往前走,左手边,一张巨型国际象棋经典黑白棋盘横在中央,其中的黑色王后棋子与人等高,余下的黑白棋子分布,巨型棋盘四周围满了棋谱与演算纸。

  再往前,陈列着百十种金色奖杯的房间,乐声叮咚的房间,电子屏幕花花绿绿的房间,香气扑鼻的房间,铺满木地板,排球滚落一地的房间……

  金眸少女全都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了过去。

  前方是一片炫白的光,她走进去。

  “优佳,优佳,就陪我去吧。”教室里,有人抱着深田的胳膊说。

  去哪儿?

  “篮球部啊。”朋友说,“帝光篮球部,帅哥云集之地,帝光的女性之光。”

  “哇哦。”

  “当然啦,”朋友笑嘻嘻地说,“帝光排球部,美女云集之处,帝光的男性之光!”

  “我不去啦。”深田收拾好书包,身旁伸出一支修长结实的手,将书包接过。

  紫微星拎上书包就默默站到了深田侧后方,像个沉默高大的守护者。

  深田接着说:“我对篮球不感兴趣。”

  “帅哥呢?”朋友偷偷看了眼守在深田后面的紫微星,抛出最后的筹码,“其实我是想看世纪大战啦,小道消息,篮球部的紫原敦今天会正面跟赤司征十郎刚起来呢。”

  “谁啊?”

  “赤司征十郎你都不知道?学生会长啊,篮球部部长,还是他们班班长,还是……”

  “我是说紫原敦。”深田说,“是叫这个名字吧,那是谁?”

  “……”朋友说,“是咱们学校唯一一个身高两米的巨人啊,课间操的时候操场上独树一帜,你不认识?”

  一个同学路过,随口:“这家伙你还不知道嘛,对她不感兴趣的事情健忘程度堪比金鱼啊。”

  “总之,紫原是篮球部奇迹的世代中的一员,是超级厉害的球员,而且据说他桀骜不驯,只听赤司大人的话呢。”朋友说,“这样的人竟然要跟赤司大人单挑,多有看点!”

  深田不认识紫原,没有既视感。

  “打个比方,就像……”朋友飞快地瞄了一眼紫微星,没敢说她,“对了,就像你们排球队里的犬尾放话要挑战你的地位一样,是很吸睛的大事吧。”

  “是?”

  “她不敢。”紫微星说。

  “只是打个比方啊,不要那么代入实际。”朋友说,拉着深田的手撒娇,“求求你啦优佳,去吧去吧,我把我的及川彻的限定立牌送你,上次你不是说要打比赛没买上吗,我过生日姐姐正好送了个。”

  帝光排球馆今日装修,部活暂停一天,深田就答应了下来。

  “那就去吧。”

  帝光篮球部,是半开放的社团。明文没有规定不让学生参观训练,但帝光篮球部出了名的严苛,部员们个个人高马大,篮球馆又是独立的场馆,只有一个进出的大门,想要在部活时间进去参观就很为难社恐。

  众所周知,有种社恐,在社牛身边就会大大降低羞耻度。

  众所更周知,深田优佳是个基本没有羞耻心的超级大现充。

  朋友勾着深田优佳挺拔松弛的臂膀,身后站着手提两个书包的紫微星,一起走进帝光篮球部,深谙自己真是找对了人。

  挨着门的场地是给三军训练的,一军在更里面的球场。深田环视篮球馆,拉着朋友上了二层的看台,往一军方向走。

  “啊好激动好激动!”朋友脸蛋红扑扑的,“这种火花,竟然能在现实世界亲眼目睹,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深田走到栏杆附近,探头向下望去,一队五颜六色的脑袋十分醒目,里面还有一个粉色脑袋,是桃井。

  奇迹队伍内部似乎协商了什么,确定后分散开来,紫发巨人和红发少年走到空球场里,剩下的人站在场边,桃井抱着文件表,担忧地望着场内。

  “啊啊啊要开始了!”朋友扒着围栏,恨不得把眼睛摘下来飞到场上,细细端详两人的表情,“下克上,下克上赛高!!”

  深田优佳抱臂静观,金色的眼眸俯视球场。

  哨声响起,两个天才少年很快进入激烈对抗。

  拍球运球的声音很闷,球入篮筐的声音巨响。

  观众席上气氛仿佛凝固,每个人的表情五花八门,但都表达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我以为……”朋友愣了半天,凑到深田身边小声说,“我以为,就算有下克上,也只是五比四这样的险胜。”

  但现在场上的情况却是——四比零,紫原敦对赤司征十郎,四比零碾压。

  差距不可思议的巨大。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因此连呼吸都放轻了。

  赤发少年站在球场中,深深喘息,肩膀无规律地剧烈起伏。

  “我之所以唯独对你言听计从,是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绝对赢不了你。

  “赤仔,好弱。”紫原居高临下,“我以后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你已经没有那个资格和实力,来命令我了。”

  赤司低垂的脸上,发丝掩映中,赤色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糟糕,太糟糕了……”朋友心都揪起来,替场上被狠狠下克上的少年羞耻,“赤司大人还好吗,要命,如果是我,这时候真的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深田神色平淡,连抱臂的姿势都没变,只是右手食指敲了敲左大臂。

  “怎么办啊,赤司大人要惨败了。”

  “嗯?”深田偏头。

  “我说,”朋友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赤司大人要狠狠输掉了。”

  “怎么了?”深田说,“那又怎么样?”

  “就,很丢脸啊,而且,明明之前还是只听自己话的好大狗,就这么突然被好大狗打败,心里一定很难受吧,还是当着这么多队员社员的面。”

  突然,球场上,赤司缓缓抬起头,整个人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双赤瞳不知何时变成了赤金异瞳,阴影之下,野兽般灼亮。

  赤司征十郎:“谁给你的自信?”

  话音未落,仿佛一道赤色闪电,少年眨眼间已经断掉紫原手里的篮球,运着球闪现到了篮筐附近。

  “战胜一切的我,一切都是正确的。

  “你太得意忘形了,敦。别惹我生气啊,”赤司捡起篮球,不容置疑地说,“违背我的人,就算是父母也不原谅。”

  嗵!

  球入篮筐,而后坠落地面,弹了两下。

  “妈呀!好帅!天哪帅死了!”朋友激动地拍深田胳膊,“好帅好帅,是不是,太帅了!”

  “我还以为输定了呢,结果赤司会长一连进了五球啊,杀死了比赛!他之前是在隐藏实力吗?”

  “哈哈哈,你看紫原的表情,下克上又变成好大狗了,哈哈哈,好吃。”

  “咦,”朋友突然注意到,“赤司会长,眼睛是不是变色了,咦?”

  “金色的眼睛……有点眼熟?”她愣愣地说,转头看向深田优佳,“优佳,你看他的左眼跟你好……像?”

  “啊。”

  穿着帝光中学白色外套的少女不知何时放下了双臂,垂落在身侧,高高的衣领立起来,将漂亮的下巴捂住,一双暗金色的眼眸深邃而冷漠,睥睨下方的球场。

  她站在那里,明明是普通的青春女学生的打扮,耳垂上还带了学校不允许带的银色耳钉,气势和表情却仿佛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让人看了就油然生出一种感觉。

  这个本来就高高在上的人,在那一瞬间又上了某个常人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台阶,到达了更高更无法言语的层次里。

  话都到了嘴边,但此时朋友大脑一片空白,把刚刚的想法忘了一干二净,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还是深田将她的神智唤醒:“不走吗?”

  “啊,啊?”朋友说,“不,不了,你们先走吧,我。”

  她撒了个小谎:“我还约了其他朋友。”

  好拙劣的谎言。

  深田没有多问,跟她如常挥了挥手,就带着紫微星离开了。

  留下朋友在二楼看台上,半天才缓过来,望着下面一地猛男,暗恨自己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走。

  而深田和紫微星,走出篮球馆后一路无言。

  紫微星在排球场上总能跟她心意相通,但轮到其他时候这种心有灵犀就不怎么灵光了,她低头看着大小姐脑袋上的小发旋,犹豫是不是该安慰一下。

  话说,为什么要安慰啊,差点狼狈输掉的是赤司征十郎,又不是深田优佳。

  但好像也该说点什么。

  紫微星没烦恼多久,就听见深田说:“哥哥他。”

  深田优佳望着远方的天空:“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啊。”

  “只是‘快要输了’,就被吓成那副样子,哈哈哈。”她完全不是那张和善的笑脸了,嘴角勾起的弧度令人胆战心惊,双眸亮得像一头预备吃人的凶兽,“好弱,太弱小了。”

  可他明明赢了。

  他进入了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才能触及的特殊领域,脱胎换骨,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吊打了所有妄图反叛的人。

  他赢得了那么多人的尊重和惧怕。

  他淹没在了名为强者的人群里。

  “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东西了。”

  赤发少年站在沙发旁,一红一金的异瞳居高临下,压抑着怒气,手里拿着一份高中志愿书,冷冷对坐着的少女说:“优佳,我只要你对这个做出解释。”

  志愿书上,并没有写洛山高校。

  “我想变得更强大。”她轻飘飘地说,“比现在强大一百倍的那种。”

  “你做出的努力,就是放出话来,高中不会升洛山高校?”赤司嘲讽道,“不觉得这种言行幼稚、可笑至极吗?还是多年一帆风顺的生活蒙蔽了你的双眼。”

  他赤金异瞳冷漠地如同在看一只蝼蚁:“我没兴趣了解你那多愁善感的内心,也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优佳,你只要知道,当你沦为弱者,”他停顿了一下,仍用那个口气讲话说完,“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你一无所有。”

  “哇哦。”深田表情不为所动,“如果不是我的精神状态良好,都要以为现在跟我讲话的是舅舅而不是哥哥了。”

  “哥哥还没有发现吗?还是说发现了,却胆小地不敢承认?”深田站起来,抓住赤发少年的领子,小臂用力,生生将高出她半头的男生拉得不得不弯了腰,两双轮廓相似的眼眸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异瞳甚至还要低上一点。

  赤司眼睛微微睁大,冷冷地看着她。

  “自始至终,弱小的只有哥哥你一个人而已。”深田逼近那双异瞳,如同无畏直视一头猛虎,却散发着比之更加强大压迫的气势,她缓缓说,“被失败吓成这副模样的你,还有舅舅,天天‘胜利,胜利’的,他也害怕失败,害怕输。

  “太弱了。”

  金眸少女自言自语:“我怎么会被这么弱小的力量牵制住啊。”

  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纯白。

  深田抬起头,纯白的天空,也或许是天花板,向她发问。

  为了那个目标,你可以付出什么呢?你可以放弃什么呢?

  “我什么都能放弃。”

  真田老先生:“放弃一切,并不是那么轻巧的事情。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能做到吗?”

  “我可以,”深田垂眸,望着手下的黑白棋局,“因为放弃意味着选择,而选择——”

  在那个平静无风的晴朗夜晚,少女独自一人拉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家。

  深田:“而选择,是一件绝赞的事情。”

  安静的棋室内,黑白棋子势若水火,肉眼看不见的世界中,气氛就快要沸腾起来。

  真田老先生低沉道:“你在走一条错的道路。”

  “无礼,混乱,违逆良知——你大错特错,即使你现在过得不错,可一输,你就一无所有。”

  深田:“我不在乎输。”

  她摸着光滑的棋子,将它握进手心,伸出手:“我不在乎输,我不在乎失败。”

  手翻转与地面垂直,大拇指轻轻一挑,棋子如硬币般翻腾着被抛起。

  黑棋在半空中疯狂旋转成黑色的球形,在跃至最高点的那一刻,仿佛按了慢速键一般,一切事物都慢了下来,钟表上的秒针顿住,院子里的竹管上的水滴迟疑停住,蜻蜓颤动得只剩残影的薄翅显出原型——

  两人身前标准十九路的榧木棋盘骤然放大,十倍,百倍,千倍,对弈的两人各占一方,相隔千里却能看清对方的神态,身旁面前的黑白棋子宛如高楼大厦,令人望而生畏。

  真田老先生:“舍弃一切,舍弃一切,只为了……”

  “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深田说,“呼吸需要理由吗?思考,走路,讲话……活着需要理由吗?一定要有个理由,才能做这些事吗?”

  “我想做,于是就做了。”

  真田老先生怒而发问:“你没想过后果吗!没想过代价!”

  质问声如狮吼镇山,无形的音波狂风呼啸过棋林,棋盘世界中的黑白势力因此变得更加模糊不清,迷雾重重。

  但这都无济于事!半空中的黑棋终于下落,少女挥臂伸手将棋子抓进掌心,用力向着前方的棋林扔出。

  深田优佳:“我想做成一件事,全世界都会为我开路!”

  小小的黑棋划着烈风声,带着墨色拖尾,笔直地向前方冲去,前路上一座座高山一般的棋子竟然真的为它退步让行,原本被棋山们层层掩映,重峦叠嶂的前方在黑棋到来时竟变得无比宽阔,成了黑棋前进路上的一抹风景。

  老人第一次睁大了年迈的眼睛。

  不是棋山在为黑棋让行,而是黑棋走得太聪明,又太笃定,义无反顾,仿佛天经地义地开路,才让棋子山林看起来像是给黑棋让路一般后退。

  啪。

  深田优佳两指夹住棋子,清脆落子。

  “硬要说是错的道路——即使错误,也仍旧会通往我的成功。”

  “还要继续下吗,真田老先生。”她老神在在地揣起双手,目光闲适地扫看棋局,“你已经走入死路。”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