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斯一族的浮岛不同于梓虚迷雾中的精致清丽，这里空空荡荡，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只有中心还有一点晕黄的微光。
他们稍往前走一步，就看见一只“灯”的尸体匍匐在地上，原本应该发出暖黄光晕的眼睛已经彻底合上，再也睁不开了。
迦南伸手抚摸“灯”带着粗粝棘皮的身体，轻声说道：“我会给墨菲斯一族送一些新的‘灯’。”
“但是神殿不会有新生的‘灯’出现。”莱恩的声音有几分压抑的尖锐。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从惶恐阴沉的情绪中扯出来，又毕恭毕敬地说道：“抱歉，祭司大人，我被黑暗浸染了，情绪不稳定。”
迦南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牵着顾奚朝浮岛最中心的那点光晕走去。
莱恩没有跟上来。
顾奚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行走，迦南的声音缓缓响起，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是自很远的地方飘来。
“命运之贤者，摩伊拉。她是十二贤者的首席，也是两百年前那场十二圣审判中，唯一反对流放顾氏的人。”迦南轻声说。
顾奚轻轻一笑：“这么看来，是个好靠山，大人倒是替我想得深远。”
他故意凑近迦南，狡黠地问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为何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就不怕等神殿之王空出手来炮制我了，你们梓虚会被我拖下水吗？”
“人间锁被破坏，不是王能轻易能解决的。”迦南微微苦笑，“之后会发生什么，已经没有人能够预料了，所以也不必思考那些。摩伊拉大人与顾氏有旧，且她的能力特殊，但是你也要小心……”
迦南的声音似乎倏而远去了，甚至连手上牵着的那点力道都突然消失不见，最后一点余音，在顾奚耳朵里响起。
“她是窥探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贤者，窥探现世，也窥探人心。”
顾奚下意识伸手往前抓了一下，手却突然被握住了。
然后他感觉到，他的掌心握着一把刀，刀尖沾着血，没入了一个胸膛。
顾奚的瞳孔微微收缩。
“宋……辞墨？”
他的面前，是浑身鲜血的宋辞墨。
顾奚轻易就想起了这个场景。
第一个世界的最后，他被宋辞惜控制着，不仅用刀捅进宋辞墨的心脏，还非要杀人诛心，连同他的情感和存在一起否定。
顾奚眯起眼睛，明白了迦南口中所谓的“窥探过去现在与未来，窥探现世，窥探人心”。
宋辞墨的眼睛很黑，被刀划得支离破碎的面孔上，似乎只有这一双眼睛还是顾奚熟悉的样子，里面情谊昭然，却又深埋于眼底，如同宋辞墨这个人，那么重那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却有着那么直白干净的感情。
他微微开和着破碎的嘴唇，吐出一个名字：“M。”
一个陌生的在顾奚脑海中响起，空灵幽远，却带着苍老的余韵：“如若命运再给你一次选择……”
顾奚甚至不等那个声音说完，手上微微一用力，就将刀彻底捅进了宋辞墨的胸口。
宋辞墨的瞳孔散大，但还是固执地看着他，一直到这样的时候，他的眼里也没有丝毫恨意。
一瞬间，顾奚似乎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酣畅淋漓地痛了起来，但他却笑了。
他缱绻地抚摸着宋辞墨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脸，眼泪不受他控制地砸落下来。
下一刻，宋辞墨变成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褚祁月，他的眼泪则在落在手中的药碗里，一圈一圈荡开深褐色的涟漪。
褚祁月形容枯槁，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只能够轻轻地问他一句：“同朕在一起，对你来说，是毁吗？”
顾奚并不回答，一仰头饮下那浅浅一碗药汁，抓着褚祁月的头发吻了上去，将药渡入他的口中。
然后，他看到了小白眼睛通红，正在流着泪的脸。他正在吻他，在一张铺满红色玫瑰却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大床上，他似乎还听到不远处辞惜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他只是吻着小白，唇齿交缠近乎凶狠。
同时，顾奚将手中的淡红色的针剂抵在自己的颈动脉上，在一场近乎狂欢的深吻中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之后是穆迟，哪怕带着仇恨重生也依旧清隽的君子，最终一身尸斑，一事无成，活成了一个荒唐笑话。
再之后，是夏疏桐，乱世中持着一分风骨的书生，终究手染鲜血，只是用低弱的声音乞求着他，最后一句话像是散在风里的薄沙。
他说：“太苦了……”
顾奚晃晃悠悠站起来，朝着虚空处不知道哪里说道：“我不需要命运再给选择的机会，我从不后悔我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顾奚的脸上还沾着夏疏桐的血，笑起来的样子仿佛恶鬼：“命运之贤者大人，您想看我做出什么选择？愧疚？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可惜我没让您如愿。现在您想怎么样？要把那五个世界给我再轮一遍吗？来啊！”
他嚣张地仰着头：“不过很可惜，我的表现可能还是会让你失望。我这个人最是自私，也固执得很。”
他讨厌这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许久的寂静后，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期待你做出什么选择，命运从没有倾向性，有着欲求的，只是人罢了。”
顾奚：“可是您也不是真正的命运，不过是个人罢了。”
那声音似乎愣住了，沉默许久，才缓缓响起：“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个活了太久的人……你，果然是顾氏的孩子。”
那声音带着丝遥远的追忆：“你身上，带着同你的先祖一样的固执，但你终究不是他。”
顾奚没接话，那声音似乎也并不指望得到顾奚的回应，只是说到：“可惜，同你一同前来的祭司大人，似乎没有与你一样的坚定。”
顾奚危险地眯起眼，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是他心中的裂隙。”那声音轻轻叹道，“从前他可以轻易踏过这片迷障，因为他心无旁骛，如今他却被困住了。孩子，你从不为你做过的任何事后悔，他却从再次见到你开始，就已经在后悔了。”
顾奚心中咯噔一跳：“他在哪儿？”
那声音没有说话，顾奚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漫着火焰的道路。
沿着道路走去，渐渐的，火光越来越烈，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那是一个被白雪覆盖的冬天，眼前是一栋正在燃烧的房子，屋外有着大片淡蓝的花朵，花瓣在火焰中扭曲化灰，黄昏的天空明亮如火。
比起昭明幸姬的幻境，摩伊拉的迷障真实得让人心惊，顾奚能感受到火焰炙烤在身上发烫的疼痛。
摩伊拉说，迦南被困在了这里。
这大概是迦南最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
顾奚咬咬牙，知道自己得赶紧找到他。五个世界的相处，虽然每个世界的他们都有着不同的性格，但是却有着相同的本质。
迦南的心太软了。
不易伤人，却易伤己。
突然，顾奚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烈火中传来。
不像是迦南的声音，反倒更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而那个声音正在悲鸣。
顾奚的呼吸不自觉急促了几分，然后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冲出烈火，那人影似乎看不见顾奚，与顾奚擦肩而过，冲进了白茫茫的雪地，留下一串脏污的黑色的脚印。
而那个人影，虽然比现在的他看上去年纪更小，但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顾奚下意识追上去，然后看到了令他无法相信的一幕。
迦南突然出现，用一柄长剑刺穿了那人影的心脏。
人影倒了下去，鲜血在白雪之上溅成一片红花。迦南慢慢抽出自己的剑，低垂的目光有着顾奚熟悉的，高高在上又漠然的悲悯。
顾奚去了思考的能力，满眼就只剩下了迦南脚下蔓延的，红色的血。
原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一面之缘”。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昭明初见时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地讽刺迦南。
迦南突然后退一步，他抬手试图捂住自己的脸，但是他满手都是血……不对，他不应该满手是血，因为在真正的历史里，他杀死顾奚的时候，甚至没有让他的血溅到自己分毫。
迦南面色惨白地注视着面前小小的流血的尸体，任凭弥散开来的鲜血融化了白色的雪地。
顾奚仿佛一个旁观者一般地看着这一切，恍惚间似乎突然明白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游戏，于他，于迦南的意义。
这场游戏让他重新开始，先理解了这个人，再看到尘封的真相。
顾奚静静地开口：“我曾听说……我也不记得是从哪儿听到的了，我这样的流放者，被神殿里的人称为‘彘’，而神殿的人喜欢狩猎。”
迦南的嘴唇在顾奚出声的瞬间剧烈颤抖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顾奚，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那双眼睛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轻轻蠕动着嘴唇，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你是我的又一个妄念吗？”
顾奚就笑了一下，说：“或许是也说不准。”
他看向迦南沾满鲜血的手，轻声问：“那么，祭司大人当年杀死我，也是为了‘狩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