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在从昏迷中醒来后,胸前的伤口莫名不治而愈,他在人间游荡了一段时间,被昭明的人带来了这里,然后就一直被囚禁在一个小小的和室中,只提供基本的饭食,没有半点自由。
昭明的人似乎想要利用他,却又对他抱有某种忌惮。
原主浑浑噩噩自暴自弃了数年,内心渐渐被仇恨填满。他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并且开始诱惑他能见到的所有人,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逼仄阴森的囚室。
在他终于见到了真正的阳光的时候,他才得知那位下令将他带回昭明并囚禁的宫主已经去世了,他的儿子继承了宫主之位。同时,似乎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随着那位老人的死亡彻底被埋葬了,新任宫主只知道绝对不能放原主离开昭明,却不知原因。
原主花了点心思就获得了他的宠爱,在昭明所管辖的范围内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自由。
然后原主慢慢发现了他在囚室中,在那段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里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他停止生长了。
父母死亡的时候,他十六岁,游荡三年,被带去昭明。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刚刚进入昭明时的样子,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渐渐的,那一任宫主也去世了,他成了昭明中的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他依附着一任一任的宫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意图寻得足以复仇的线索,他也的确发现了很多的不同寻常。
昭明受人间锁的影响小得过分,昭明黎氏,甚至包括几个附属的氏族,几乎都可以自由地在人间使用他们所拥有的术,而从来没有承受过反噬和天罚。
他想知道为什么。
但是他势单力薄,能够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几乎毫无用处。他一个外人,根本不可能触碰到昭明真正的核心。
一直到十几年前,他见到了昭明中另一个不老不死,并且和他一样想要毁掉这里的异类。
那个自称真妤,少女模样却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了个轻柔诡异的笑,喃喃道:“居然真的存在,完美的作品,居然真的能被创造出来。”
真妤是个心思很深的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诱惑人心的蛇。
原主从她的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昭明神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真妤说,昭明如今是在自取灭亡,只要他们轻轻推一把,迟早会激怒神殿,届时鹬蚌相争,他们只要隔岸观火,就能看他们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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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奚梳理着原主的记忆,有点讽刺地笑了一下。
哪怕已经基本确定了这大概就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但他却没有一点实感,仿佛一个漂浮着的旁观者。
顾奚朝真妤摆摆手,顺着原主记忆里路走进了密林。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牛奶似的,一直到隐约看见了群山中绵延的宫殿,那雾气才在一瞬间尽数消散。
周围的一切清晰起来,和居阁外恭恭敬敬地站着两列侍女,为首的那一个看上去特别幼小,她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见顾奚居然真的打算往里走,按住一把短剑直接朝顾奚挥过去。
顾奚险而又限地避开,熟练地抓住对方的手,笑眯眯地问道:“哎小真妤,别这么凶,我就问问这是来了什么客人?居然让宫主开了和居阁。”
“是你惹不起的人,赶紧滚!”女孩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出来,怒气冲冲地抬起脚,木屐底部弹出薄薄的刀片,直接朝着顾奚下三路踢了过去。
顾奚:“……”
虽然从原主的记忆里可以知道他跟眼前这位一直不对付,但能把那样一个一本正经目下无尘的家伙逼到一见他就恨不得你死我活,他也实在有点佩服原主。
其实原主也没做什么,就是看她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想调戏,不把她逼得面红耳赤不肯罢休。
眼前这个女孩和那个如同毒蛇一般的真妤有着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相貌,但却拥有截然不同的个性。
眼前的女孩似乎并不知道另一个真妤的存在,另一个真妤也对眼前的女孩讳莫如深。
两个真妤,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顾奚对此倒是很有兴趣。
顾奚轻轻巧巧地在自己真的被阉掉之前把小姑娘给扔了出去,真妤挥出一道风阻止了自己摔成狗吃屎的命运,但在一干侍女手下面前被下了个大面子,她咬着一口银牙,满脸通红闷声闷气地说:“顾奚,你放肆!”
真妤看上去很想弄死他来捡起自己碎了一地的威望,和居阁的门突然敞开,强烈的风压伴随着宫主大人带着火气的声音一下子精准地轰在顾奚的胸口。顾奚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就被震飞出去,闭眼前还来得及看到真妤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心。
啧,果然跟另一个完全不一样,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砰地一声,顾奚撞进了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怀里,对方冷硬的肋骨几乎要把他的脊椎都磕断了。顾奚经历了一把被痛晕过去又被痛醒过来的惨剧,哇的吐出一口血,全吐在护在他身前的那只白玉无瑕的手上。
那只手抖了抖。
迦南忍了又忍,才没把他再一次扔出去,脸上的表情更加冷漠僵硬,声音也跟结了冰,带着欠揍的高高在上:“宫主,在我面前动手伤人,你是要向我示威吗?”
顾奚扶额。
这个人是不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婉?
昭明宫主的脸一下子青了,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顾奚心里补充:不对,应该是身处高位久了,从来就不需要委婉。
顾奚想着原主这百年来各种委曲求全挣扎求生强颜欢笑,顿时想再吐一口血。
人比人气死人。
昭明的现任宫主是个中年男人,千夜和她哥哥黎崖站在两侧,千夜看他吐血,差点要冲出来,被黎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咬着牙不动了。
昭明宫主低下头,畏有余而敬不足,寡淡地解释道:“在下只是对昭明的下人小惩大诫,还希望大人不要怪罪。”
迦南皱了皱眉,并不喜欢昭明宫主这种描述一只微不足道的劣鼠的语气。
怀里的人伤得不轻,迦南又觉得不满,他难道就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吗?还有看那宫主对他的态度,他这些年是一直都在昭明,一直都过着这种动不动就被打被骂受伤流血的日子吗?
迦南不知不觉脑补出了一通没爹没娘的小可怜流落他乡天天被恶霸虐待的大戏,开始思索,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给他安排个去处,至少留下足够的钱给他?
但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对。
流放者寿命不过数十年,数十年于他,于神殿中一众想要他死的人来说不过眨眼之间,届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所以他才有了那一刻的心软,帮他瞒过众人逃出生天。
只是谁能告诉他,都已经快一百年过去了,为什么他还没死,甚至看上去只长了几岁?
昭明宫主看着抱着顾奚一直没放开的迦南,眉梢跳了跳,思索片刻之后给千夜使了个眼色。
千夜早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一得了允许,差点撒开丫子狂奔,又被黎崖压低声音含着笑警告了一句,才刷的白了脸,一步一步端庄地走过去,一举一动都像是规范一样,连脸上的笑容都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笑得脸发僵,柔声对迦南说道:“大人,我学过治愈术,让我给他看看吧。”
迦南压下心里的一丝不安,将顾奚放在地上。
千夜的手泛着柔软的银光轻轻覆在顾奚的胸腹间,顾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迦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宫主说:“宫主,我有话想单独问一问这个人,麻烦为我准备一个安静的地方。”
昭明宫主闻言就让黎崖去准备,他见迦南也并没有搭理他的兴趣,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招手问了真妤刚才发生的事情。
真妤磕巴了一下,把错处都归在自己身上,安安静静地去领罚了。
房间很快准备好了,千夜知道一些内情,整颗心都要揪起来了,唯恐这位大人一言不合直接把顾奚给杀了——神殿之人杀流放者,从来被认为天经地义,不用负任何责任,连人间锁都管不了。
她故意放慢了治疗的速度,勉强笑道:“大人,顾奚现在身体状况真的不太好,估计还没法走动,您看不如……”
“无妨。”迦南冷淡地说道,直接一弯腰把顾奚抱了起来,矜持地抬了抬下巴,“带路吧。”
真轻。
迦南几百年没抱过什么人了,只在小时候抱过他那还没有跟他变得生疏的妹妹,感觉……抱起来重量差不多的样子,可能还要更轻。
一个大男人,居然比一个身高没到一米的小女孩还轻,这是受了多少虐待?
如果顾奚知道他在想什么,估计得撬开他的脑壳好好看看他的大脑史生么构造的,才能有如此清奇的思考方式。
你小时候的力气和现在的力气是能比的吗?
不过好在顾奚不知道,于是他也就非常从善如流地把脑袋靠在了迦南的胸口,甚至还心情颇好地伸手拽了一下他垂在肩上的长发,还捏在手里揉了揉。
长发美人儿啊,还是雪白的,发丝细软,比那张硬邦邦的脸软多了。
他突然想起上个世界,夏疏桐虽然痛恨奚童毁了他的身体,但倒是很喜欢他那一头长头发,时不时摸一把,让顾奚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就被他摸秃了。
没想到,天道好轮回。
迦南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他一眼,很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有把这家伙砸地上。
几百年了,从他出生到现在,就从来没有被人拽过头发!
他的地位从出生那刻起就已经被定下了,别说旁人,哪怕父母都对他毕恭毕敬敬而远之,到后来,那个唯一有资格对他动手动脚的人也没有这样幼稚的兴趣。迦南有时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之间是不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把他和所有人隔开了。
带路的是黎崖,他隐晦地往后看了一眼,没有暴露出眼睛里的厌恶和不屑。
黎崖也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奈何遇上的是迦南这么块咯牙的硬骨头,一路上试图搭话都被无视。对方好像真把他单纯当成了一个带路的,全然不在乎他少主的身份,抱着他最看不上的顾奚进了房间之后直接碰的关上门,黎崖差点被砸了鼻子。
他阴狠地看了一眼房门,一转头,就看到千夜一脸担忧地站在拐角,一注意到他,就赶紧收回目光,勉强笑了笑:“哥哥。”
“你担心他?”黎崖朝她走过去。
千夜脸色难看:“我是担心哥哥。”
“担心我?你是恨不得我死了吧。”
“我没有。”千夜有点害怕地后退一步,“我就只是……”
黎崖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千夜的头,柔声道:“别害怕,千夜,我并不想像父亲对母亲那样对待你,也希望永远不会那样对待你。”
千夜强忍着没发抖,只是问:“哥哥,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黎崖没有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