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似乎只是稍稍合了合眼睛,就突然被一阵嘈杂惊醒。
阿年被吓得哇哇大哭,其中夹杂着哥哥愤怒的声音,哥哥一向温吞惯了,还是第一次这样几乎称得上大吼大叫。
辞惜的眼睛哭肿了,一时睁不开,就感觉自己突然被人大力推到了地上,五脏六腑都要位移了。她痛叫一声,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忙看过去。
屋子里一时突然只剩下了阿年的哭声。
独眼儿拽着顾奚的脖子,夏疏桐站在独眼儿身后,稳稳地举着枪,枪口对准独眼儿的后脑。
夏疏桐的声音有点发抖,他说:“熊大夫,你放下他。”
屋外,天还没有亮,正是一个人原本应该睡得最熟的时候。
夏疏桐问:“熊大夫,你为什么要闯进我妹妹的房间?辞惜虽然只有十岁,但到底是个女孩子。”
独眼儿转了转眼珠,顾奚已经被掐得满脸通红,大概是这样的刺激加剧了他身体上的负担,他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居然是要发作了的前兆。
独眼儿压住他的动脉,冷笑了一声,说:“果然是用过药的,怪不得那么多人在找他。”
辞惜突然睁大眼睛。
她在这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些一直被忽略,或是被误解的细节。
如果说,每一次轮回里哥哥必死的结局是因为他承受了本应属于她的死亡,那么……最初那个她,到底为什么会死呢?
她的病过了十岁就不会再像儿时那样凶险,只要好好调养,虽寿命不及普通人,但也不会轻易出事。
而且,在她没有通过破坏心脏重复人生的初次,甚至轮回的前几次,她都在没有接受过任何治疗,甚至经受过不少折磨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一直活着。
后来身体变差,应该是因为她不停地逆转时间,给了身体过于沉重的压力。
还有她过于敏感的嗅觉和过于麻木的味觉,这是用药后会产生的两个症状,“奚童”会紊乱人的五感,但具体到什么程度因人而异。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是因为未来的自己被用过“奚童”,有一部分药性被带回了过去。
但是多可笑,她逆转的是整个时间,不是让自己的身体回到过去。
未来才会被下的药,症状却出现在了过去的身体上。
不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是因为这些症状本来就潜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因为一次次逆转之后,她的身体越来越脆弱,所以才渐渐暴露了出来。
辞惜抓住自己的脸,指节森白。
谁对她下了药?
为什么在所有人都对她的并束手无策,都断定这个孩子活不过五岁的时候,会突然出现一个医术高超的独眼儿呢?
为什么,每一次,他们想要离开纭安的时候,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呢?为什么顾家永远能在他们准备逃走的时候抓住他们呢?
这一次,他们是怎么逃出纭安的?
这一次……
他们是被顾诵强行从顾衡面前带走的,因为中间插手了一个顾奚,一个顾诵。
还有顾家。
那样一个庞然大物,每一次轮回的结局,却都是在东洋人手中灰飞烟灭,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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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辞惜的声音很轻,“你是谁的人?顾衡?还是顾徇?不管是谁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还想做什么?”
独眼儿的手又紧了几分,顾徇已经彻底喘不上气,夏疏桐的食指死死扣着扳机,怒道:“你放开他,否则我就开枪了!”
独眼儿居然真的就松了手,夏疏桐几步冲上去抱着顾奚闪到一边。顾奚咳得惊天动地,整个人就想筛糠一样,夏疏桐心疼地抱紧他,按住他的手脚。
独眼儿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非要醒过来呢?你要是不醒,现在所有事情就都已经结束了。你和辞惜自可以好好生活,我不会害你们。”
“你是东洋人?”辞惜突然脱口而出。
“算一半吧。”独眼儿说,“生我的女人是个东洋女人,生我的男人,是顾承麟。”
顾承麟顾老爷子,顾家一代中兴之主,顾家在他手上飞黄腾达。
顾奚一边抖着,一边忍不住对系统骂了一句脏话:【搞来搞去,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生了太多儿子的糟老头子,看这一家子什么奇葩!】
这是怎样一个乱到无法描述的家庭关系啊。
所以,顾衡一向那么看不起东洋人,难道和这有关系?
“我母亲生下我就自己回了东洋,我这只眼睛不是天生的,是六七岁的时候顾衡弄瞎的。我活得像只狗,后来我从顾家逃了出去,顾敏给我准备了盘缠,帮了我,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们。”独眼儿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怀恋的目光看了一眼辞惜,说,“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当初我因为听说顾敏头胎难产伤了身子,所以才下定决心学医,没想到,最后所有的技术都用在了你身上。”
顾奚:【……】
顾奚:【顾敏那个万恶之源。】
独眼儿摇摇头说:“可惜了,亏我担心你不肯带我来这里,特意带上了阿年,还逼着他饿了好几天。夏疏桐,你心肠太软,跟你母亲一样。我只想杀了所有的顾家人,不会动你们,但要是你执意要护着他,东洋人来了,就会连同你们一起不放过了。”
“哈。”辞惜的眼睛逼红了,她冷笑道,“你不动我们?你为了我母亲学医?说什么好听的场面话!你在我身上试药不是吗?你把我和哥哥当做你毁掉顾家的敲门砖踏脚石不是吗?你管我们的死活吗?”
为什么,那么多次的轮回里,哪怕顾奚在一开始就死了,他们却还是逃脱不了变成玩物的命运?
因为真正的毒蛇一直盘踞在他们的身边啊。
独眼儿却愣了一下,他的确在辞惜身上用过药,但他用的分量很小,只是稍做实验罢了,应该不会被察觉出来才对。
他也并不想伤害顾敏的孩子,但他需要这两个孩子。他离开顾家的时候顾徇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崽子,是唯一能够下手的点。
他早就想好了,如果顾家一直不想找回他们,他就一直护着他们,如果顾承麟那老匹夫突然想起了那个他当成女儿养大的侄女,他就用这两个孩子的消息,去搭上顾徇那条泥船。
虽然中途出现了顾奚这么个意外,但一切还是按照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顾承麟早早地被他儿子搞死了,顾衡顾徇死无全尸,顾诵死在了战场上,现在,只剩下眼前这个了。
辞惜艰难地爬起来,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而后又咬牙松开,她一直以来都太过依赖这份力量了,可是现在……
顾奚慢慢平静了下来,夏疏桐将顾奚护在怀里,依旧举着枪对着独眼儿,一刻也没有放松。
独眼儿突然转头对夏疏桐说:“夏疏桐,你举枪杀掉顾怡宁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夏疏桐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他几乎是惊恐地看了一眼顾奚。
顾奚也呆住了,喃喃叫了一声:“小怡……”
夏疏桐就不敢再看他了。
【夏疏桐痛苦值,百分之九十九。】
那天,他站在顾家的主宅里,炮声轰鸣,烈焰滔天。
顾怡宁抱着顾衡的尸体尖叫嚎啕,她像是不敢相信一样,颤抖着,满脸泪水,甚至还喊了他一声:“先生。”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于是他举起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夏疏桐变成了这样一个会轻易杀人的人呢?
独眼儿趁着这个空档,矮身扑了过去。夏疏桐只来得及一把把顾推开,就和独眼儿扭在了一起。
独眼儿一拳打掉了夏疏桐手里的枪并把它踢远,扭着夏疏桐的手臂掏出刀就要杀了他。夏疏桐失了先手,他虽然在顾诵那里训练了一阵,到底基础不足,若是出奇制胜还好,一旦被压制就没了还手的能力,只能不停地躲闪。顾奚大喊一声:“辞惜!把枪扔给我!”
辞惜那时已经捡起枪准备往独眼儿后脑勺上来一下,听到顾奚的喊声,脑子一卡就下意识地扔了过去,枪离手了才反应过来,顾奚一个瞎子!他拿枪有什么用!
下一刻她既看到顾奚抓着枪转了半圈,枪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喊道:“都给我住手!”
独眼儿阴沉着脸,居然真的停手了,夏疏桐一脸慌乱,奈何被独眼儿牵制着,过不去。顾奚说:“你不是想杀我对吧?你是想把我送给东洋人做实验。所以现在放开疏桐,否则你就带着尸体走吧。”
他咧嘴凶狠地笑了一下:“尸体也可以研究。”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也没有继续,只是一脚踢在夏疏桐腰上最脆弱的地方,确定对方动弹不得之后,叹了口气走向顾奚,按着他的手夺下枪,说:“顾奚,整个顾家里我最恨你,因为你的出身明明跟我差不多,却偏偏得了顾家上下一致的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顾奚大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系统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人的痛不欲生,对他人来说,或许不过是茶余饭后。
独眼儿看了看阴沉的辞惜,随手抬枪一枪打在阿年的肩膀上,阿年顿时哭得更加大声,哇哇地就往辞惜身边靠,辞惜脸色变了,叫道:“你做什么?”
“别动心思,赶紧带他去看医生,否则拖久了,他胳膊就废了。”
辞惜的脸色像是要滴出水来,独眼儿扛着顾奚往外走,只听辞惜说:“阿嬷也曾经照拂过你,熊叔叔。”
独眼儿的脚步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心肠还是不够硬,可这点心软和后悔,却让他像个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贱货。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准备离开。
一阵大力袭来,直直把他扑倒在地上,随后腰间一凉,甚至没觉得痛,只是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
夏疏桐满嘴都是血,用一把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后腰。
位置不太对,要是再偏半寸,估计他已经死了。
到底曾经只是个教书先生啊。
曾经只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怎么就,这么难缠!
独眼儿怒吼一声,暴起掀开了夏疏桐,可夏疏桐就像不要命了一样死死扭着他,按着刀柄把刀捅得更深,张嘴死死咬住了独眼儿的胳膊。
独眼儿也红了眼,甚至顾不上顾奚,两个人纠缠着扭打在地上,鲜血淋漓得像是角斗场里拿命去搏的疯子。
顾奚什么也看不到,他第一次这样痛恨眼前的黑暗,一片混乱中他听见枪响和辞惜的尖叫。
“阿年!”
然后,那个有些弱智的孩子的哭声消失了。
然后,独眼儿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顾奚感觉到一双湿淋淋的手抱住了自己,那双手微微颤抖着,夏疏桐的声音也在抖:“我们,到底要害多少人啊?”
辞惜痛哭出声。
阿年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喊痛,只知道夏哥哥跟独眼儿打起来了,西西最喜欢的夏哥哥被打了。
他只知道,西西会伤心。
所以他冲了过去,于是死在了枪下。